姜维的终场战事(五)

掉入历史的罅隙

 

群山寂静,为群星所壮美;

然而即使在它们之间,时间仍在流逝。

哦,在我狂野的心中羁留的一夜,

是无家可归的永恒。[1]

 

再扯一下姜维、钟会二人的相遇与作为(非CP向)。

 

以历史“发展必然性”来看,钟会领军伐蜀还一举成功灭蜀(“坑姜维”),自是推动“历史进程”的那一方,两人也成为了后三国时代统一过程中绕不过去的节点人物;而钟会遇到姜维,被诈降被唆使谋反还惨被枭首(“被姜维坑”),又算是被拉进了“历史叙事”的范畴(惨归惨,但这经历“天然有此等波澜,天然有此等层折,以成绝世妙文”(毛宗岗语),他便成了民间智慧演绎的最佳男配角)。

以个人的才性角度来看,钟会本是混魏晋名士圈子的官二代+文二代,在《世说新语》里享有姓名,师从何宴、与王弼交好、结交过山涛、(疑似)害死了嵇康、狎辱过夏侯玄、是荀勖的堂亲、杜预的上司,他书法好,又写过《四本论》,兼论才性与注老易,原本可谓魏晋学术(玄学名理)、艺术(书法)之代表人物。

姜维又何尝不是“本也”小有文名且琴艺出众,虽说单看履历跟魏晋文艺界毫不沾边,但既然钟会夸他不输于诸葛诞、夏侯玄这样的名士,也许“凉州上士”的文化底蕴没有丢。如果他和钟会在完全没有对立的情况下结交并制造点八卦(真如“吴札郑乔,能喻斯好”),说不定也能挤入《世说新语》捞点姓名,留下点文曲风流。

然而因为谋反的恶名,钟会这边书法字迹销毁了,四本论易道论都佚失了,姜维那边琴曲失传了,文章除了可疑的《蒲元传》也没有了,两人都是“得”之政治史而“失”之思想史、艺术史、文学史,他们“不甚光彩”的政治功业、作为和言辞,完全统治、或掩盖了他们作为政治人物以外的其他面向。

 

两人互相成就,亦互相拖累,不知这算不算是某种意义上的命中注定?

 

除了“相互纠葛”的二元统一之外,两人之间也存在一种奇特的间离感。

彼时的他们处在一个特别的中间时期(In-Between Period),放在历史长河算是一朵特别的小浪花,但对当事人来说却是一个难以回避的时代间隙——由“已不再”的三国鼎立和“尚未到来”的三家归晋共同决定的间隙。

 

而这对于两人的政治生涯,也是一个特别的间隙。

 

在姜维这边,这是一个不再有“权威”的间隙。

姜维原本生命中的权威,一个是以皇帝为代表的蜀汉皇权体制(政治生活),一个是以丞相为Icon的克复中原还于旧都的理想(精神世界),由于前者本就是诸葛亮一手设计建立,当然也是后者的承载“实体”,所以守护这个政权,对姜维而言就是守护理想。

随着刘禅的投降,蜀汉的覆灭,直接宣告理想的破产,政治生活和精神世界的权威一起失落了,这对他的打击是巨大的,也是没有任何可替代选项的,因为姜维不可能自立为王(即便他有那能耐)去“兴复汉室”,也不可能拥个刘禅的儿子建立流亡政权(像后世的陆秀夫、张世杰那样)——因为这根本就不是诸葛亮的遗产了。加上他本就羁旅托国的身份(那时没有“身份认同政治”这一说,但“身份”无论何时都是个重要的政治话题),他的存在顿时显得尴尬、且可疑。

 

《汉晋春秋》中记载姜维唆使钟会自立的话:

「闻君自淮南已来,算无遗策,晋道克昌,皆君之力。今复定蜀,威德振世,民高其功,主畏其谋,欲以此安归乎!夫韩信不背汉于扰攘,以见疑于旣平,大夫种不从范蠡于五湖,卒伏剑而妄死,彼岂暗主愚臣哉?利害使之然也。今君大功既立,大德已著,何不法陶朱公泛舟绝迹,全功保身,登峨嵋之岭,而从赤松游乎?」

 

先不论历史学家们对这番话术的解读,仅就字面内容——大量引用韩信、文种、范蠡等人的典故,且都是被君权背叛的事例——似乎可以猜测,他不仅仅是为了诳钟会,很可能也是由于自身“刚刚”被君权抛弃的处境,而对历史上被鸟尽弓藏的豪杰们“感同身受”(值得庆幸的是,三国时代人们知悉的历史还没那么漫长,他们还意识不到这样的事会无数次地在历史中重演)。

他这番话,不单是对钟会说,也很可能是在自问:人家(钟会)是“大功既立,大德已著”,而你呢,一个败军之将,亡国之相!既然没有在第一时间自杀殉国,难道不是更应该自我放逐避世独居找个坑把自己埋好吗?

 

无论后世怎么预设(Assume)“姜维之心,始终为汉”,但1)用儒家“名教”的理论来讲,“名器既亡,则礼安得独在”,政权都不在了,政治意义上的“忠心”成了无的之矢,个人也就终止了效忠的义务;2)以人之为人的常理来推测,彼时彼刻他内心对于“我该如何存在”很难没有深重的自我怀疑。而怀疑过后他采取的行动,才是What Really Matters,因为,那是真正意义上的“自我选择,自主行动”。

 

在钟会那边,他在这个间隙所感受到的,又是另一番景象。

由于本就处于门阀贵族阶层,又是曹魏政权&司马集团核心,君权在他心中的分量是远不如蜀汉之于姜维的,对于钟会这一代读书人来说,政治理念和政治现实两者的区别(甚至鸿沟)都是分得清清楚楚的。忠于曹魏还是忠于司马氏,只不过换个名分,实质都是世家贵族为核心的统治阶级。至于选择效忠具体哪个人,仅取决于效忠对象自身的实力,和许诺给其“致胜联盟”成员的好处。

 

钟会在谋反之前,已官至司徒,从司马昭那获得的“好处”不可谓不盛。那么,他是在哪一刻,对出将入相的高级打工之路不再有兴趣,甚至嗤之以鼻?

 

变化的具体节点不可考,但肯定是在伐蜀过程中后期。

钟会之前是个文官谋士,“王佐之才”,伐蜀是他第一次作为大将真正领兵打仗,打的还是灭国的大仗(虽然因为运气原因这场灭国之战没有发生正面战场的大会战),从“运筹帷幄”到“决胜千里”的角色转变过程中,他的政治心态肯定也起了不小的变化。他可能在某一刻突然感受到了“至尊权力”的召唤(就像戴上了至尊魔戒——说不定姜维还真能编一个“至尊魔戒蒲元造”的传说),内心升起了去打一场“The War to End All Wars”的使命感。

他也可能某一刻突然发现,像姜维这样比夏侯玄、诸葛诞更优秀的人,尚且免不了因君权的无能、猜忌而被抛弃被放弃,我等(在政治忠诚度和不可替代度上)不如姜维远矣,纵然官至司徒,在司马昭眼中和一块烫手的叉烧又有什么区别呢?

突然发现,洛阳那个你猜忌我,我阴谋他,他借刀杀你的圈子庸俗不堪,而他真正想结交的是姜维这样的朋友。但掐指一算,不用带上十万大军喊打喊杀,就能跟姜维这样的邻国英俊一见如故简简单单做朋友的时代,恍惚竟已过去了八百年[2]!

突然发现,“汉贼or魏贼不两立,王业不偏安”所挑起的征战杀伐、消耗他们整整两三代人生命的“统一大业”,是否真的那么正义得不证自明?

 

于是,他“也”变成了一个“质疑者”(以他“精练明理”在政治和哲学上表现出的天分,这一点倒是并不意外),越过了某种“边界”,卸除了所有假面——包括社会指定给他的假面(衣食无忧、心大志迂的世家名公子)和个人为了在心理上反抗社会而自己造的假面(出将入相、立下不世功勋的自我期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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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里尔克《C.W伯爵的遗篇选》(第一辑,诗篇第十)【我觉得挺适合用来想象钟会过剑阁雄关给自己筑垒砌墓的心情。

[2]季札出使郑国见到子产是前544年,离钟会见到姜维的263年正好800多年。


(一) OOC还是命中注定?

(二)“险境,就是我的庇护所”

(三)“收”姜维 

(四)从History 到 His-story 

(六)为何而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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