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维的终场战事(二)

“险境,就是我的庇护所”[1]

 

王安石在《游褒禅山记》里写下过千古名句:夫夷以近,则游者众;险以远,则至者少。而世之奇伟、瑰怪、非常之观,常在于险远,而人之所罕至焉,故非有志者不能至也。

 

姜维这一生,仿佛就一直在追寻那拥有奇伟、瑰怪、非常之观的险远之境。

 

当初离开天水去国远家,看起来是被天水太守马遵猜疑陷害,但他本为天水豪族出身,父亲又是忠烈,即使被一时诬陷,要自证清白博取军功还不容易?但他居然就抓住这么个机会,投奔了一个新兴的、势力弱小得多的割据政权。他是被诸葛亮迷惑了心智(即使诸葛亮很有魅力吧)?他是真的“心存汉室”(汉室虽延续了四百多年,但在姜维那一代人成长过程中,汉室无非是从党锢之祸、十常侍之乱开始就烂透了的所谓“腐朽没落的统治集团”)?他真能视留在天水的母亲妻子为无物?把天水的家族祖业抛在脑后?

我想,如果他不是一个“我拿青春赌明天”的赌徒,那可能就是对The Road Less Travelled有十足的好奇和莫名的期待。

 

那时的蜀国,没有大熊猫、没有火锅,只有险峻的蜀道山川、殊异的南疆风俗,而他作为一名敌国降将,无根无基从零开始经营功业又是何其孤绝不易。但他“乐学不倦”,估计在他眼中,这就是一个Brand New World,又有一位梦寐以求倾囊相授的人生导师,他像海绵一样吸收着各类治国用兵的学问,在最好的年纪挥洒理想的热情。

他的确孑然一身,无外力可襄助,但另一方面,他在蜀国的一切也全凭他一手一脚挣来的。这对于他,未尝不是一种骄傲的资本。

 

导师兼政治保护伞的诸葛亮离世后,他要在抱残守缺的蜀汉政坛坚持北伐大业又是何其艰难。经过蒋琬、费祎两代秉政,北伐已经不是武侯时代那么风光的事了,王业的偏安、朝政的倦怠、人才的凋敝,加上益州本地世族的敌视阻扰,北伐的意义已经从“兴复汉室、还于旧都”的凛然使命渐渐变成了“保持对魏国边境的骚扰、不给魏国喘息调整后大举伐蜀的机会”这样的勉强冒险。

 

看姜维“十一伐”(特别是费祎去世后他当大将军主持的十年间六次北伐)的过程,一个明显的感觉就是:军事的胜利并不能转化为实际的开疆拓土。陇右那片地界,就算姜维一时夺得一郡一县,好的情况是能“拔X县民入川”,次好的情况是“歼敌X万”损耗魏军的军事力量,最坏的结果就是等魏的援军杀回来,汉军因粮草不济而退兵。那么下一次北伐,姜维就得像推巨石的西西弗一样,又得从头打起。有人评价这是姜维“重攻不重守”,姜维在《演义》里也说了是“身后无主”,但根源还是蜀汉国力真的虚。

 

对比一下八百多年后,同样是在陕甘宁这片地区大肆用兵的宋夏两国,北宋在明白无法一劳永逸灭掉西夏后,为了一步步蚕食西夏的领土,运用了“筑垒浅攻”的策略。因为西北这一片地形极其复杂,大军远征奔袭,后勤补给一直是个难题,不如在地势险要处修筑堡寨来巩固战果推进边界,同时招募边民。有了堡寨,虽然不能屯很多兵,但可以作为“浅攻”(即骚扰性质的游击野战,顺便抢畜抢粮)的前哨。这种政策能实施的前提是北宋朝廷的国策支持(直到“联金灭辽”之前)、强大且持续的军费预算、充沛的兵源和民夫劳力。

 

但八百年前的姜维,在这些Support一样都没有、且中后期还遭到费祎的掣肘、黄皓诸葛瞻们的打压的前提下,“以一人之力,行不可为之事”,楞是坚持了二十多年。他能坚持这么久的动因,一般会想当然地认为他在“继承丞相遗志”“坚守匡扶汉室大业”,我倒是想到一个角度:

JAMC乐队主唱Jim Reid曾在采访中说过:“最初的时候我厌恶站在舞台上,我觉得我唱得不好,而且无论我干什么都会演变成一场灾难,演出于我就是种折磨。但到后来却完全相反了。我在舞台上感到轻松自由,一下台却是‘噢,这么多的烦心事!’……我不得不说我真的很享受作为Mary Chain的一员站在台子上的感觉。”

 

也许在蜀汉的晚期,北伐之于他,即使不是“轻松自由”之事,至少也是他擅长操作且有自信能实现一个亿小目标的事,而他一旦从前线返回成都庙堂,迎接他的必然是“噢,这么多的烦心事!”

 

至于最后一次北伐收尾的沓中屯田,史书多以“避祸沓中”来记载。但以姜维的性格,他在蜀汉羁旅托国这么多年,岂是明哲保身之辈?恐怕还是以“避祸”为名,在魏国眼皮子底下行军事调度之实。[2]

屯军沓中,加上之前汉中布防的收缩(当然,风险就是汉中因敛兵聚谷而“看起来”防守空虚,门户大开),相当于把兵力大规模西迁以开辟新的军事据点,这样下一次北伐就可直接从沓中北上,省下从成都长途发兵和运粮的车马劳顿——他一个“避祸之人”,在那时应该都还没放弃“拿下陇右”这件事。

 

说到以小博大他倒也不是一个人,钟会这个“以大博更大”的主还真就带着十二万大军来汉中了——这本是敛兵聚谷之计实施的最好时机,可一来是魏军主力来势实在汹汹,邓艾、诸葛绪两路偏军又一直围追堵截,拖住了他回撤汉中的速度;二来是成都出兵迟缓、带路党防不胜防,阳平关因蒋舒投降而导致汉中闪电失守。至此,伐蜀的过程就一路神展开了,但最惊心动魄的,倒不是姜维在战场上抢过阴平桥头、坚守剑阁的英姿,而是我们跟着那些神展开才一步步看清,姜维的“敌人”早已变成满坑满谷的“自己人”,从蜀道上各关口、守城的带路党,到成都本土以谯周为首的投降派,最后则是皇帝本人。

 

他战场上的对手如邓艾、钟会之流,可能只想要他项上人头,勉力与他对决之余还会真心夸几句,但他背后的那些敌人,包括他效忠几十年的陛下,却让他的赤忱热血像一场不好笑的笑话。

 

“正欲死战,何故先降?”

这样的屈辱和不甘,完全值得莎翁剧本里一段最高亢最激愤的独白。[3]

 

不过即使到了那时,就算日月已自甘幽冥,就算社稷已舍他如弃子,他都还想着“逆天改命”,抑或是,与其说他逆的是那“天命”,不如说他更想反抗的是这滑稽剧一样的终局,这大梦一场的空虚。

 

当然,他的反抗方式,仍然是“胆大妄为”地选择最崎岖不平的那条路,甚至是在根本无路的悬崖绝壁上行徒手攀岩之能事[4]。“诈降于敌国大将,取得其信任→策反敌国大将谋反,与敌国交战→成功后杀掉敌国大将并复国”,他未必不清楚这成功概率低到小数点后多少个零,而且一旦失手,从绝壁摔下粉身碎骨之余还会砸到无数花花草草——害死很多无辜的人。明知可能产生无法收拾的恶果,他也不管不顾了,这是心有多铁,志有多绝?

 

如果姜维这个人可能黑化(虽然知乎上黑化姜维早成了潮流),大概最黑的时候就在作出“决定”的那一刻吧。

 

再没有什么陛下需要上表请战了,

而丞相,丞相看见了,丞相会懂的。

我就是全部的意志所支配的我,

就连这失败也是彻底而完整的。

 

---------------------------

[1]小标题摘自俞心樵诗歌《无聊时代我归来》。

[2]《演义》虽然三实七虚,但魏灭蜀前后却七实三虚很贴近史实来写,且不乏军事计谋上的真知灼见。比如“避祸沓中”一段,通过郤正之口,透露出名为避祸、实为汉中-陇右一线军事布防调动的深意:「一者,得麦熟以助军实;〔一是足兵。〕二者,可以尽图陇右诸郡;〔一是进取。〕三者,魏人不敢正视汉中;〔三是御敌。〕四者,将军在外掌握兵权,人不能图,可以避祸:〔四是自保。〕此乃保国安身之策也,宜早行之。”〔三句是保国,一句是安身。〕」〔括号内为毛宗岗批评本之评语〕。另外曹奂的诏书中也提到了「往岁破败之后,犹复耕种沓中,刻剥众羌,劳役无已,民不堪命。」——侧面说明姜维在沓中还是在“搞事情”。

[3]即使是最干巴巴的《三国志》原文,读到“将士咸怒,拔刀斫石”处也能感受到那一刻的悲壮力透纸背,这也是姜维一生最悲剧性的一刻。可惜我们的文艺界白白放过了这一刻的心灵景观。《三国演义》里姜维在众将哭了一会后就无缝链接到“吾有一计,可复汉室”了——问题是你那时连钟会的面都没见到你能“计”啥啊!戏剧中《京剧传统剧本汇编》收录的《假投降》剧本,起承转合的结构很粗陋,姜维这一段居然上一秒还在“主辱臣死,待某自刎了吧”,下一秒就“且住!看人心思汉,不免密定诈降之计”——你都嚷嚷出来了你“密”定个毛线啊;川剧的《假投降》没找到剧本,网上有地方剧团的视频但没有字幕(听不懂唱词),唯一有字幕的是一个卫视节目《走进大戏台》唱了选段,姜维总算有段像样点的独立唱词,但唱到“听悲声震动了剑阁城外,姜伯约难道说着实无才”就完了。

[4]说到徒手攀岩,安利一下今年那部非常精彩的纪录片《Free Solo》,男猪Alex Honnold是典型的“在险境中寻求庇佑”的人格,看似一心冒险的失心疯狂人,实则是集天赋和勤奋于一身的户外天才,孤胆挑战的背后是精密严谨的谋划计算,某种程度上和姜维颇有共同之处。


(一) OOC还是命中注定?

(三)“收”姜维 

(四)从History 到 His-story 

(五)掉入历史的罅隙 

(六)为何而战 


2019-09-09三国姜维
评论-3 热度-33

评论(3)

热度(33)

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
©20flightrock / Powered by LOFT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