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们谈论「影帝」时,我们在谈论什么?(一)

之前在 @危无咎 GN的「姜钟」论文大作下留言,提了一个小观点:姜维不一定在「演」。理由是:他不一定需要在钟会面前「撒谎欺骗」,他只要做到「真话不全讲,假话全不讲」,就足以取得钟会信任。

后来觉得这个论证不太严谨,但留言有字数限制不方便深入讨论,所以在这单独开个贴吧。


先声明:本人支持对历史材料做任何角度、任何层面的解读(只要有理有据),以及文学上的自由想象(只要有血有肉)。

不过,我们对历史人物的想象力,不一定只能在文学中释放,有时候,只要稍微破除一点历史叙事的「刻板印象」,就会发现人物身上新的弧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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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我们说姜维「演」,我们其实预设了两个前提
1)他与钟会有不共戴天的「灭国之恨」;
2)因为这「大恨」,所以他对钟会个人也是厌恶、敌视的。

除了这两个预设前提,还有一个并没有发生,但被八十多年后的东晋史官盖章了的推论
他与钟会谋反成功后,必然要杀掉钟会。

而我们脑补的姜维的「演」,又包含了两个层次
1)他恨钟会,但出于形势所迫又必须要利用钟会的权势(不一定直接想到复国,但起码先要利用钟会除掉邓艾),所以他必须收起他的屈辱和憎恶,曲意讨好钟会,取得钟会的信任,这个过程就必须要在钟会面前「演」。【←这是他委屈了自己的「演」
2)无论他(因为上面那种「演」)和钟会的个人关系处得多好,两人就「谋反大业」开展的合作多么紧密无间,事成后他都还是要与钟会反目的,所以在杀钟会之前,他也一直在「演」。【←这是他有愧于钟会的「演」


下文就来具体掰扯掰扯这「两个前提」「一个推论」「两个层次」。


一、「两个前提」是不容置疑的事实吗?

在此先不揣度姜维一方的心理,我们先看钟会这边是不是担得起这「深仇大恨」。

钟会很明白以姜维为代表的蜀汉主战派会「不服」,所以他的种种举措都意在消除这种「仇魏情绪」(←当然,你可以说这是钟会「心理战」的必要手段):

首先,他的《移蜀将吏士民檄》就写得「浑厚得体」,对蜀汉没有任何贬低侮辱字眼,连「不投降,就要XX」的威胁都很温和;

其次,正是他本人(一个通过寿春之围的优异表现赢得「再世张良」美誉的顶级谋士)在领军挂帅,也是释放明确的信号,那就是:我们会像对待在寿春之围中那些投降的吴军/诸葛诞下属/文钦的两个儿子一样,只要蜀人投降,无论之前做了什么,一律宽大为怀,犹加盛宠。[1]

(顺说,我们如果要公正地评价钟会,特别是将其放置魏灭蜀之战这个大背景之下,我建议应以「寿春之围是他军政履历的重要一笔」为前提,这场大战打得很精彩曲折,与后三国时期其他大战有很多不同的特点,而我倾向于这些特点都是钟会赋予其中的。)

再次,他入蜀后的实际行为(祭诸葛拜蒋琬,「禁检士众不得钞略」),也无一不是印证:蜀民请放心吧,俺们「非欲穷武极战」,俺们是不拿老百姓一针一线的真·仁义之师。(说他胖他还就喘上了,说他是「再世张良」他还就真来搞个「约法三章」了)

最后,重中之重,他厚待姜维本尊,「皆权还其印号节盖,出则同轝,坐则同席」。


这里说个题外话,伐蜀一役的「有征无战」,既是机缘巧合的结果,可以猜想也是钟会前期的「既定方针」——他必定是以「围困一个大号的寿春(蜀汉地势险要,不宜强攻)、对付一个大号的诸葛诞(姜维)」为思路在做战略部署。

不过说实话,姜维还真不是「大号的诸葛诞」,诸葛诞手下有兵十余万(+东吴援军三万),姜维手下汉军却最多五万(+汉中退守汉、乐两城的一万),唯一比诸葛诞有优势之处是蜀国的地理:剑阁天险比寿春城池难破得多,对于魏军的运粮压力大得多,所以剑阁相持了一月钟会就「粮道县远,将议归还」,而寿春诸葛诞坚守了九个月仍然没有把城外魏军拖垮。

钟会对待姜维,也并不是直接挪用对待诸葛诞的战术,他可能试过一些间谍手段(除了写《与姜维书》,我不相信他在剑阁啥也没做),但显然对姜维没起什么作用。

他伐蜀前肯定把姜维视作最难啃的骨头,但他没有置姜维于死地的必要,一开始的战略部署也只是「堵住姜维从沓中回撤汉中的路」,因为伐蜀的成败不在于姜维是否认输,在于他身后那个皇帝。间谍手段对姜维没用,但不一定对姜维身后的high power没用。(比如,谯周这个皇帝身边的投降派,早就写过《仇国论》攻击姜维,里面开篇提到「因余之国小,而肇建之国大」,居然把蜀汉视为「汉之小余脉」,把魏国视为「顺应天命的大国」,这明显是受到当时曹魏打赢寿春之围的影响。景耀五年,宫中大树无故自折,谯周还写下所谓「亡蜀预言」:众而大,期之会。具而授,若何复。是谯周自己在碰瓷,还是司马氏的奸细在蜀国主动舆论造势呢?而且《移蜀将吏士民檄》里反复提到的「巴蜀贤智见机而作者」,这是说给谁听的呢?)

所以,他搞不定姜维不要紧,搞定姜维的领导(们)就行。至于姜维,他也没有一定要他臣服认输的「威权人格」,他的书信都写了,我把你当做郑乔,我以国士之礼待你。


那么,对于钟会的这番表演(心理战也好,真仁义也好),姜维那边是如何反应的呢?《汉晋春秋》那段「闻君自淮南以来…」(←感觉这段话真是万能狗皮膏药,哪儿哪儿都能贴一下)可看出,姜维本人对此心知肚明:
1)他知道钟会在淮南三叛中做过什么(他当年就是趁机出兵北伐骚扰西线,蜀汉肯定没有人比他更关心寿春那边的战况了);
2)他知道司马昭派钟会来伐蜀意味着什么:司马昭在寿春之围已经表演过的廉价仁君形象,势必还要在伐蜀后继续表演下去;
3)姜维对钟会个人也做过一番研究。既然对方以「淮南以来」为荣,那么他也间接提醒钟会,诸葛诞在淮南二叛时还是帮着司马昭剿灭毌丘俭的功臣,转脸就被逼着发动了淮南三叛,这真的是「仁君」治理下应该发生的祸事吗?他甚至提到了「从赤松子游」,引用张良晚年对刘邦说过「愿弃人间事,欲从赤松子游耳」的典故。


所以,总结一下就是,这边钟会在使出浑身解数:不要仇魏,归顺了魏国你好我好大家好。
——即使明知蜀人一时半会咽不下这亡国之恨,但钟会竭尽所能把这「大悲大恨」减到最低,至少不给以姜维为首的汉军积累或发泄愤懑的机会。

那边姜维也淡定表示:我没仇魏(说起来,我自己还就是魏人呢),我只是觉得魏没那么好,并且,无意冒犯,我猜你在魏的将来可能也不会太好。
——对姜维来说,钟会领军来灭他的国,这是因为他背后是司马昭,司马昭要灭蜀自然也是为了积累功业(洗脱弑君的道德压力)好行篡位嬗代之事,司马昭不派钟会,也会派出贾充、裴秀、石苞、羊祜等等(魏国毕竟是人才济济)。所以,「魏灭蜀」在那个当下(特别是司马昭赢得淮南三叛之后)本就是肉眼可期的历史洪流(姜维唯一有机会争取的部分,就是在边境保持骚扰,并做好防御准备)。

成都投降后,姜维痛心归痛心,但他看得出来,在亡国这个事实已经无法更改的前提下,由钟会来主持政权交接事项,至少是个最不坏的结果(相较「邓太尉」的种种令人窒息的操作)。


当然,人非草木,姜维再理智再强大,亡国的悲痛之情肯定是有的,我只是倾向于「他就算恨,但恨意的出口不一定在钟会」。

他如果有恨,会恨谁呢?恨自己无能,恨辜负了先帝恩师和战友同道,恨三十年错过的无数机会,恨天意,恨命运——但说到命运,我也更倾向于,他不会恨。恨是个强烈的情绪,而姜维,他不会让情绪长久控制大脑,他会理智地认清命运,然后蔑视它,超越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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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移蜀将吏士民檄》里这段「往者吴将孙壹举众内附,位为上司,宠秩殊异。文钦、唐咨为国大害,叛主仇贼,还为戎首。咨困逼禽获,钦二子还降,皆将军、封侯;咨与闻国事。壹等穷踧归命,犹加盛宠,况巴蜀贤知见机而作者哉!」算是非常「靶向」的心理战了,专门对着汉军和官僚中那些益州本土派在喊话吧。


(二)「一个推论」是可靠、合理的吗?(之钟会谋反的真相) 

(三)「一个推论」是可靠、合理的吗?(之姜维是否与钟会「一条心」)

(四)真的需要演出「两个层次」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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