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煦与苏轼关系考(下)

▷▷5 赵煦对苏轼为何前恭后倨

【友情提醒,这一part脑洞为主。】

 

如果说赵顼不喜欢苏轼,是因为有王安石这个狐狸精横空出世,那么赵煦不喜欢苏轼,我左看右看,可是没有任何恶毒男配来从中作梗的。

 

既然没有恶毒男配了,苏轼又为何能凭实力得罪二代皇帝?

 

按苏轼自己所吹嘘的,他可是「上可以陪玉皇大帝,下可以陪卑田院乞儿」的万人迷,为何却独独陪不了赵煦这个「玉皇大帝的乞儿」?

 

元祐八年之前,赵煦都生活在由宫闱高墙君子贤臣包裹的「无菌环境」中,他也绝非哪吒似的的混世魔童,一直到元祐四年(12岁)给苏轼送茶,他看着都是挺乖挺知礼的一孩子。

 

这变化的契机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纯推测,大概是从元祐六年(1091)三月宰辅进《神宗实录》以后。

 

赵煦8岁就丧父,小时候对赵顼应该只有懵懂的怀念。到《神宗实录》编修完成时,赵煦长到14岁,也读了六年的圣贤书了,此时关于父亲的《实录》正好给他一个机会让他完整了解父亲当年都做过什么(即使那是被旧党史臣歪曲过的实录,但发生过的具体事件、人物起码是详列在案的)。

 

这人吧,有时就怕打开新世界的大门。

 

北宋宇宙中要是从来没有熙丰变法这回事、没有王安石那一小撮奸邪分子的存在,赵煦一直在奶奶和元祐诸贤的保驾护航中长到成年,那他虽会比寻常少年苦闷许多,但大致也不会「长岔」,成为「仁宗2.0」还是有希望的。

 

可惜/可喜的是,《实录》来了,这无异于给赵煦苦闷压抑、独学无友的少年时代打开了一扇窗,新的世界、新的道路——以前被奶奶和君子们遮蔽得严严实实——现在突然显现了,远去的先帝、隐约耳闻的大奸大恶们,一个个也都鲜活了起来。

 

变法的万千道路中,就属父亲和王安石团队曾经开疆拓土的功业最吸引赵煦了(14岁的年纪在《EVA》里都够格驾驭零号机和使徒打打杀杀了),并且一旦洞悉了他父亲并非晚年有悔,却是「创业未半而中道崩殂」——这对小孩子内心的情感冲击可想而知。

 

于是,那些本不该在皇帝心中滋生的种种搞事念头,也就不可避免地像那苍蝇、蚊子般顺着这扇窗飞了进来并落户生根。

 

苏轼对于赵煦的心理变化,估计是有所察觉的,他在元祐六年六月奉命撰写的《上清储祥宫碑》碑文中,就一边歌颂文景之治,「大率依本黄、老,清心省事,薄敛缓狱,不言兵而天下富」,一边继续大吹太皇太后,「臣观上与太皇太后所以治天下者,可谓至矣……屈己以消兵,故不战而胜」。

 

在元祐八年《乞校正陆贽奏议上进札子》里,也特地强调陆贽对于唐德宗的劝诫角色:

德宗以苛刻为能,而贽谏之以忠厚。德宗以猜疑为术,而贽劝之以推诚。德宗好用兵,而贽以消兵为先。德宗好聚财,而贽以散财为急。

 

几次三番,落脚点尽是「清净好」「散财好」「消兵好」。

 

但赵煦听得进去吗?并没有。

 

苏轼当年多次嘲笑程颐的迂腐死板,但他却并没有用(与程颐截然相反的)幽默风趣、热情洋溢的克里斯玛(charisma)人格去吸引、接近赵煦;

苏轼自己有相伴终身感情甚笃的兄弟,有广阔的交际圈天南海北的朋友,但他却并没有用被亲情友情滋润的健全人格去安慰、疏导赵煦;

苏轼自然明白像赵煦这样在逼仄的情感世界中长大的小孩,追溯父亲遗志是他苦闷灵魂唯一的出口,但苏轼只是一味地引用空洞的经典,盖章并复读「这样不好」「那样不对」,并没有用「战国纵横之学」去理性说服赵煦分辨得失。

 

我不知道苏轼侍读期间具体教会了赵煦什么,但想来,对于赵煦真正困惑并想了解的问题,苏轼并不是一位令人信服的老师,他也没有从情感上与赵煦有过真正的亲近

 

当赵煦在某个深夜通读完《实录》——继续脑洞哈——他抚卷长思,心中激动得不能自已,有了王安石之于赵顼「君臣遇合,千载一时」的对比,苏轼在他眼中便祛魅了:

 

一个被我爹爹当年「特责」过的人,现在竟然来教我?

他真的是奶奶说的那样,被爹爹留给我当辅佐大臣的人吗?

如果是真,那他为何一直说我爹爹坏话?

还劝我不要向爹爹学习?

这样的人,我留他何用?

不过是奶奶喜欢罢了。

什么神宗饮食而停箸看文字之类,都是编的吧!

哄我这个小孩呢吧!

…… 

——特别是想起小时候同哭赠诗送茶等事,赵煦对苏轼的反感说不定还叠加了「脱粉回踩」buff。

 

 

苏粉经常喜欢从人性的角度给苏轼被迫害的遭遇加以升华,而以上,便是我有样学样,尽量排除政治因素[1],从人性的角度为赵煦与苏轼的bad ending加以降格的结论(。

 

为免歧义,申明一下,我在这里指出苏轼与赵煦从未有过真正的亲近,不是在指责苏轼不称职或没有付出必要的情感劳动。皇帝的老师说白了不过一份工作,没有义务让学生必须喜欢上自己。

 

我只是作为瓜众(兼苏轼路人黑),很难不以猎奇的心态来琢磨:

苏轼为何没能让赵煦喜欢上自己呢?他可是中国历史上最有趣、最好玩的人,是非常容易就博得别人好感的人呀?(←苏粉滤镜发言,不代表本人观点)



无论是从同情爱护人类幼崽的出发点(赵煦一8岁小孩,没爹没娘(生母地位低下,被高太后和向太后打压,对他没有抚养权),没有同龄的兄弟玩伴,不是被老夫子们摁头读书就是被奶奶管教,这样的小孩不招人疼?),或是从苏轼自身的学识水平和教学实力(那时他已名满天下,门下已有X学士,对于教育后辈晚辈颇有心得),再从优良的外在环境条件(前后八年的侍读生涯,无数与小皇帝亲密接触的机会,后世的朱熹简直哭晕在厕所),甚至从最功利的政治利益角度考虑(皇帝的教育成败关系着未来的国运、也关系自家兄弟的仕途前景),苏轼难道不应该天然地博得小皇帝的好感、尊敬和信任?并且花费比对其他任何人都多一点的心力来维持小皇帝对自己的好感度吗?

 

由于这部分史料的空白,我不知道苏轼这端实际是怎么想的怎么做的,他是努力过but失败?抑或前期敷衍塞责没把教育赵煦这事儿放在心上后期想要找补发现为时已晚?看过一些玄学博主的分析,说赵煦和苏轼是命里八字不合,从基因上就不可能处得好,也许吧~

 

但考察包括苏轼在内的元祐诸君子对赵煦教育的做法,身为现代人一眼就能发现其中的荒谬和窒息:

他们把赵煦所能接触到的一切都换成「青少年模式」,把「错误的历史记忆」从赵煦的教科书里通通删除,只留下儒家圣典并时时「鸡娃」;视小孩子正常的游戏玩乐需求以及培养健全人格必不可少的美育、体育为洪水猛兽,逮着机会就上纲上线小题大做;早就把全体「小人」赶出了朝廷,又天天操心陛下不能分辨君子小人,会受到小人蛊惑——多么像那些把性教育从教科书里驱逐干净、把染发纹身从综艺媒体驱逐干净(连李冰冰直播穿个低胸晚礼服都非得举报下线),又时时担心社会淫风艳俗侵染小孩纯洁的心灵的沙雕家长啊~

 

在这专制又过度保护的环境中长大的赵煦,他没有疯,没有抑郁,智商正常,审美在线,性格还变得开朗爱笑,真是奇迹!

 

 

▷▷6 惠州儋州之责

对于苏轼惠州儋州时期所表现出的「豁达」,看过一篇文章,其标题《你既然寡情凉薄 我何不达观洒脱——1094 年的宋哲宗与苏轼》与我的想法不谋而合。

苏轼非常明白赵煦的寡情凉薄,已然57岁知天命的他,再也不会像当年在黄州躬耕时那样一边自我怀疑「我是不是真做错了什么」,一边又暗怀期待「只要我表现好一点皇帝会不会再爱我」,他明白在与人主的关系中再也不能挽回什么了,仕途上也再不会有任何翻身的希望,索性不如豁达洒脱到底。

 

苏轼那边在惠州早就豁达了,但赵煦这边为何却完全没有消气,三年之后还追加远去儋州的恶意惩罚?

 

一般苏轼传记写到此处,便大手一挥,「责任全在惇方」了(李一冰《苏东坡新传》):


但翻看《长编拾补》卷14,朝廷在「(绍圣四年闰二月)甲辰,诏:宁远军节度副使、惠州安置苏轼责授琼州别驾,移送昌化军安置;韶州别驾,贺州安置范祖禹,移送宾州安置;新州别驾,英州安置刘安世,移送高州安置。」的同月颁布的其他几个诏令: 

闰二月丙戌朔,上批:「张天悦(案:《宋史·本纪》作「天说」。)所进书,观其立意狂妄,诋讪之言往往上及先帝,下及朝廷,可进呈取旨。」诏以张天悦送开封府,取勘情节,申尚书省。其后,开封府言:「张天悦私有《景祐福应太一集》,及上书诋讪先帝,情不可恕。」诏特处死

……

诏:上清储祥宫御篆碑文苏轼所撰,已令毁弃,宜差蔡京撰文并书。(←这条后面附了个注解:蔡绦《铁围山丛谈》卷二:上清储祥宫者,乃太宗出藩邸时艺祖所赐予而建也。中遭焚毁,神庙时召方士募人将成之,未就。及宣仁高后垂帘,乃损其服御而考落焉,因诏东坡公为之记,而哲庙自为书其额。)

 

张天悦的案子没有查到其他史料(←进了《哲宗本纪》,感觉是个大案),但他被处死的原因「诋讪先帝」很难不让人联想。同月之中毁弃上清储祥宫碑文的事,也很是蹊跷。这个宫名曰「储祥」,是因为神宗迷信上清宫所在的位置关系到皇家子嗣繁盛与否,所以元丰年间赐钱赐地重修宫殿,并赐名「上清储祥宫」。

不知道张天悦一案中「上书诋讪先帝」是否跟这储祥宫有关联,以至于赵煦要毁掉已有的碑文而令人重写重刻——毕竟这碑额还是赵煦自己亲笔书写的呢!如果不是犯了什么天大的忌讳,赵煦何必要在自己老爸赐名、关系到赵氏子嗣生息的宫观里,做这种毁碑灭迹(顺带打自己脸)的事?

总之,赵煦对苏轼给储祥宫写过碑文这事似乎格外地恼火,再加之苏轼的碑文本意是鼓吹黄老之道,「屈己以消兵」,与当年已经开始的对西夏用兵之策严重不符。当月苏轼再谪海外,或许与毁碑事件有关。

 

当然,以因果报应论,赵煦在这个关系皇家命脉的储祥宫敲敲打打,还以此迁怒名士,做了有损圣德之事,难怪他两年后连丧一子一女,死后无嗣皇位被赵佶捡漏,也是现世报了吧!🌚

 

 

▷▷7 题外话

写到这,大家应该看得出我为那谁开脱的意图:赵煦和苏轼是一条完全独立发展的故事线,与恶毒男配章某没有关系。

 

在此强cue章惇,是想讨论一个题外话:章惇在赵煦和苏轼的关系「后半程」中扮演着什么角色?

 

我以为,章惇在其间扮演的角色,与他在赵煦和孟皇后关系中扮演的角色是非常类似的,那就是—— 

与他(章惇自己)无关,但替他(赵煦)背锅

 

赵煦废孟皇后意志很坚决,章惇当时「不响」,于是史书背锅be like:

惇又皇后孟氏,元祐中宣仁后所立,迎合郝随,哲宗起掖庭秘狱,托以左道,废居瑶华宫。(《宋史·章惇传》)

 

赵煦要把苏轼赶到天涯海角的意志也很坚决,章惇同样「不响」,于是诗书留名be like:

子瞻谪岭南,时宰杀之。(黄庭坚《跋子瞻和陶诗》)

 

章惇没有主动make it worse,但的确没有阻止事态恶化。

 

就章惇的个人道德观念而言,他是非常尊重师长、也坚决反对宠妾灭妻的人。赵煦当着他的面做出远谪老师、废后等行为,其实是有冒犯到章惇道德观的(更别说,苏轼是他「前」好友,苏轼的言辞作为到底担不担得起远谪岭南再谪海外的罪过,他非常清楚)。

 

但皇帝如此明显地厌恶并放逐某人,当臣子的能做什么呢?

 

皇帝私德有亏,当臣子除了劝两句,还能把他咋滴(况且赵煦那边程序也做足了,至少把苏轼「讪上」的文字收集齐了/把孟皇后「搞厌魅巫术」的证据找齐了)。

章惇不以正人君子立人设,自然也不会像一般腐儒拿超出常人的道德标准去压皇帝。

而这皇帝说到底也只是个17岁的年轻人,刚刚脱离奶奶和君子贤臣们给他编织了八年的牢笼,正是放飞自我的青春叛逆期。只要这皇帝的好恶大致上没有影响到国家和团队的政治利益,也只能随他去了。

 

那你要问,就算惠州是皇帝一人的主意,那三年后的儋州怎么回事?章惇摘得干净吗?

 

在这里再提供一个无敌厚脸皮的角度:

我们都知道建中靖国元年六月,章援在京口等待章惇南下去雷州的时候,给恰好北归至京口的苏轼写了一封信,假意慰问这位九年不曾拜访过的老师,真情则是听闻苏轼即将再次被朝廷启用,隐晦地恳请苏轼不要对他爹进行打击报复。

 

章援信件的开头写道:

某伏闻旌旆还自南越,扬舲江海,蹑屐岭峤,执事者良苦,数岁以来,艰险备至,殆昔人之所未尝,非天将降大任者岂易堪此?窃惟达人大观,俯仰陈迹,无复可言。不审即日尊体动止何似?

 

刘昭明教授在《苏轼与章惇关系考》里如是点评:


章援写这封信,背后的尴尬立场早就被大家分析过了。 

若是他默认「您去儋州全拜我爹所赐」,而这又是一封「替父认错道歉信」的话,那他把这句话放在信的开头也确实让人迷惑。 

难道章援是在阴阳怪气故意刺激苏轼?

但你看章援这封信其他部分,又断无阴阳怪气之感。

 

于是,我只好厚着脸皮考虑一个可能:

苏轼「扬舲江海,躡屐岭峤」,说不定还真的与章援无关,与章援他爹无关。 

章援他爹就算有guilty,大概也就类比元祐元年章惇被贬离朝时苏辙他哥guilty的程度:

苏轼去儋州不是他拍板的;

也不是他拱火的;

以他的位置,他可以说点公道话,

但他没有。

(↑这块源文件被蔡京烧毁,长编、曾布日记也都阙失,章惇是say something还是say nothing实则不可考)

 

 

以刘昭明教授为代表的苏粉学者,从来不会考虑这个可能性,所以在此点评,免不了对章援讽刺一番。

 

这让我想起李焘在《长编》卷492引用曾布日录里邢恕吐嘈章惇的话「惇比于元佑事颇缩手,然议者皆谓渠已放饭流啜如此,何可赎邪?」所加的点评:

按章惇用邢恕为中丞,正欲追治元佑人,而布录乃如此,殆未可信也。

 

李焘不会想到章惇用邢恕当御史中丞并非为了「继续整人」,而刘教授也不会想到章惇并非导致苏轼惠州儋州的元凶,史学家们因偏见而产生的视野盲区,大抵如此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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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不是为赵煦洗白,但如果我们把对大诗人的「共情优先权」放在一边,单纯看这一年大宋朝廷后宫的权斗,赵煦与苏轼决裂的政治因素还是相当明显的:

首先,苏轼并没有在赵煦大婚且完成郊祀后主张高太后撤帘还政。苏轼当时贵为礼部尚书,他但凡有一点点当年韩琦挑大梁的精神,于礼于情他都该出面主张此事。而他实际做了什么呢?几次三番「乞郡」,只想逃避帝后矛盾日益激化的漩涡(←有一说一,苏轼不是一个人在鸵鸟,吕大防等执政都对此沉默,《长编》里只看到尚书左丞梁焘、吏部侍郎彭汝砺零星有发言)。

其次,高太后驾崩后,他也没有表示出对皇帝的忠诚和拥护,而是勇当「太后一党」余孽明确反对赵煦的「有为」「立事」。

那会儿新党众还远在天边,影儿都没有,赵煦身边的辅弼重臣中,但凡能有个把他当皇帝敬重、日常能说点贴心话、不拿那位到死都不放权的奶奶来诈尸的人,赵煦也不至于去找杨畏要什么「新党废人履历表」。

原本,苏轼一直被视为处于新旧两党中间的角色,因为他本人的政治主张是「既不随荆、也不随温」,新旧路线之争假若要商议什么参半调和的方案,由他和范纯仁这样偏中立的「第三方」来主持,也是合适的(先不考虑苏辙的激进态度);况且他作为帝师,在皇帝亲政后摇身一变就是尊贵的「随龙人」,这是多少人求都求不来的位置。但他白白浪费了这个大好机缘,自己主动选择不站皇帝站太后,还伙同范祖禹这种死硬派「朔党」一起站边来反对皇帝。——放在任何一个君相文或宫斗文里,猪脚这样操作的下场都会是被夺权后的新帝「废为庶人」或「发配给太后守陵」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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