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煦与苏轼关系考(中)

▷▷3 仓促的决裂

到了元祐八年九月初三,高太后嗝屁了,苏轼则被外放去定州知军州事,到这时,我们终于等到了一篇苏轼写给赵煦(and赵煦only)的札子——《朝辞赴定州论事状》[1]。

 

苏轼上这篇札子的背景很有意思,一般朝廷要员被安排外出做地方长官(安抚使是负责军务治安的长官,是重要差遣)时,应在赴任前上朝谒见皇帝。赵煦特地降旨让苏轼不得面辞,直接出发,苏轼对此表达了不满:

臣虽不肖,蒙陛下擢为河北西路安抚使,沿边重地,此为首冠,臣当悉心论奏,陛下亦当垂意听纳。祖宗之法,边帅当上殿面辞,而陛下独以本任阙官迎接人众为词,降旨拒绝不令上殿,此何义也?臣若伺侯上殿,不过更留十日,本任阙官,自有转运使权摄,无所阙事。迎接人众,不过更支十日粮,有何不可?而使听政之初,将帅不得一面天颜而去,有识之士,皆谓陛下厌闻人言,意轻边事,其兆见于此矣。

 

质问完「你为何不愿见我?你这样做是何义?」苏轼没有收口,而是进一步发牢骚: 

臣备位讲读,日侍帷幄,前后五年,可谓亲近。方当戍边,不得一见而行。况疏远小臣,欲求自通,亦难矣。《易》曰:「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又曰:「帝出乎震,相见乎离。」夫圣人作而万物睹,今陛下听政之初,不行乘乾出震见离之道,废祖宗临遣将帅故事,而袭行垂帘不得已之政,此朝廷有识所以惊疑而忧虑也臣不得上殿,于臣之私,别无利害,而于听政之始,天下属目之际,所损圣德不小


苏轼一方面摆出「我是你老师」的谱,一方面抬出「朝廷有识之士」作为背书,直接点明:你这样对我,大家可是看着呢!我进不了宫上不了殿这件事,「天下属目」,这传出去了,损的可是你的名声哦!(←有一说一,苏轼是有底气这么讲的。以他在大宋朝野的地位,完全可比当代那位被大众误以为「以勾结****、煽动****罪名被抓」而上了热搜的「杭州马某」。苏轼被刚刚亲政的皇帝所冷落的谣言一传出来,那大宋眉山集团的股票怕也得瞬间蒸发个几百亿吧~)

 

牢骚发完了,接下来到了重点:

臣已于今月二十七日出门,非敢求登对,然臣始者本俟上殿,欲少效愚忠,今来不敢以不得对之故,便废此言,惟陛下察臣诚心,少加采纳。古之圣人,将有为也,必先处晦而观光,处静而观动,则万物之情,毕陈于前。不过数年,自然知利害之真,识邪正之实,然后应物而作,故作无不成。臣敢以小事譬之。夫操舟者常患不见水道之曲折,而水滨之立观者常见之。何则?操舟者身寄于动,而立观者常静故也。奕棋者胜负之形,虽国工有所不尽,而袖手旁观者常尽之。何则?弈者有意于争,而旁观者无心故也。若人主常静而无心,天下其孰能欺之?汉景帝即位之初,首用晁错,更易法令,黜削诸侯,遂成七国之变。景帝往来两宫间,寒心者数月,终身不敢复言兵。武帝即位未几,遂欲用兵鞭挞四夷,兵连祸结,三十余年,然后下哀痛诏,封宰相为富民侯。臣以此知古者英睿之君,勇于立事,未有不悔者也。景帝之悔速,故变而复安。武帝之悔迟,故几至于乱。虽迟速安危小异,然比之常静无心,终始不悔如孝文帝者,不可同年而语矣。今陛下圣智绝人,春秋鼎盛。臣愿虚心循理,一切未有所为,默观庶事之利害与群臣之邪正,以三年为期。俟得利害之真,邪正之实,然后应物而作。使既作之后,天下无恨,陛下亦无悔,上下同享太平之利。则虽尽南山之竹,不足以纪圣功,兼三宗之寿,不足以报圣德。由此观之,陛下之有为,惟忧太早,不患稍迟,亦已明矣。


到这一大段,苏轼写文的目的袒露得很彻底了。——还挺难得看到苏轼对皇帝本帝这么开诚布公地讲话。


首先,我心知肚明,你不肯见我,就是不想听我当面发表「临别感言」,但你不想听,我却不得不说呀!

我知道你现在终于亲政了,想要搞事了,但我劝你,以静制动才是最上策!(←接连用了好几个为何「静」比「动」好的比喻)

再接着用汉景帝和汉武帝的反面事迹,说明「古者英睿之君,勇于立事,未有不悔者也」,那些一上位就搞事的君王啊,他们没有不后悔的!汉景帝悔得早,所以危而复安;汉武帝悔得太晚,天下就被他搞乱了(←顺便一提,隔年的三月赵煦面对苏辙同样拿汉武帝比喻他爹当场发飙,「呵斥如奴仆」,也不是没有铺垫的,苏轼的教辅中无数次地拿过汉武帝当反面案例)。

你非常聪明,但毕竟太年轻,我建议你现阶段最好是do nothing,默默观察「庶事之利害与群臣之邪正」,也不用默观太久,就再默个三年吧。

 

——苏轼这人吧,不得不说,还挺会戳人痛点的。赵煦在元祐「默」了整整八年[2],那是人家乐意吗?那是不得已为了「无毫厘之差,群奸无以伺其隙,众恶不能成其志」啊!

 

苏轼自己落职黄州那几年,仅仅是不能随意写诗,就感叹这不是人过的日子;而赵煦一个娃娃,他何止不能作诗,他不敢展露任何热爱、偏好,不敢表达任何多余的感情,他连话都不能多说一句!这种跟坐牢无差的日子好不容易熬出头了,苏轼还让人家再来三年?

顺便一提,苏轼在这劝赵煦「三年无改于奶奶之道」,很容易让人想到《论语》的「三年无改于父之道,可谓孝矣」,而这恰恰是当年司马光废新政「以母改子」时专门规避过的理论。

 

臣又闻为政如用药方,今天下虽未大治,实无大病。古人云:「有病不治,常得中医。」虽未能尽除小疾,然贤于误服恶药、觊万一之利而得不救之祸者远矣。臣恐急进好利之臣,辄劝陛下轻有改变,故辄进此说,敢望陛下深信古语,且守中医安稳万全之策,勿为恶药所误,实社稷宗庙之利,天下幸甚。臣不胜忘身忧国之心,冒死进言。谨录奏闻,伏候敕旨。

苏轼的比喻库真心丰富,「为政如用药方」,又给改变政策找了个「误服恶药」的比喻,然后笔锋直指「急进好利之臣」,政策的转向必然意味着人事格局的大调整。

 

其实当月(元祐八年九月)高太后刚驾崩,朝廷大事停摆,赵煦还未表露出任何要马上绍述的迹象,但苏轼显然很敏感——可能就一个眼神,苏轼就明白赵煦要走上赵顼的老路,要启用新党,恢复新政。只不过当时皇帝没有明说,官方也没有正式表态,所以他的文章里只能模糊地以「有为」「立事」「有改变」这些词来指代这些令他不安的征兆。

 

这篇文当然不能代表苏轼的政论水平,但苏轼那时因王闰之去世,估计很难打起精神来义正词严地教训小皇帝,恰逢当时与苏轼同为翰林侍读的范祖禹上了一篇雄文《听政剳子》(原文在《长编拾补》卷八),苏轼认为范祖禹写得比自己好,就与范祖禹联名上奏了,并在此之后以《朝辞赴定州论事状》为补充。

无论是范文还是苏文,其主旨无外乎申明「两个凡是」:凡是太皇太后的决策,都要维护,凡是太皇太后的指示,都要遵循。范文是斩钉截铁地「山岳不可移,圣政不可改也,金石可破,圣心不可变也」,苏文则打了个圆场,哄着皇帝「你至少等个三年」吧~

 

 

▷▷4 赵煦对苏轼的真实看法

不管怎样,从《朝辞赴定州论事状》这封札子可以看出,到了元祐八年(赵煦16岁)这一年,苏轼和赵煦的师生情分已基本没有,他们二人甚至连表面的客气都做不到了。

 

赵煦对苏轼并不遵循祖宗家法所要求的基本礼仪(朝辞之礼),苏轼对赵煦也没有为人臣子基本的恭敬,札子中放大话、发牢骚、连恳请带吓唬、小题大做、阴阳怪气……等形状应有尽有(←王闰之刚去世,苏轼情绪不稳也可理解)。

 

苏轼话都说到这份上了,以我们日后对赵煦的了解,气肯定是要气的。

 

他到底有多气?

 

金庸先生在《天龙八部》第49章,以生动的文学笔触想象了这么个场景:

太监送进一封奏章,字迹肥腴挺拔,署名苏轼。赵煦道:「苏大胡子倒写得一手好字,却不知胡说些甚么。」见疏上写道:「臣日侍帷幄,方当戍边,顾不得一见而行;况疏远小臣,欲求自通,难矣。」赵煦道:「我就不爱瞧你这大胡子,永世都不要再见你。」接着瞧下去:「然臣不敢以不得对之故不效愚忠。古之圣人将有为也,必先处晦而观明,处静而观动,则万物之物毕陈于前。陛下圣智绝人,春秋鼎盛……」赵煦微微一笑,心道:「这大胡子挺滑头,倒会拍马屁,说我『圣智绝人』。不过他又说我『春秋鼎盛』,那是说我年轻,年轻就不懂事。」接下去又看:「臣愿虚心循理,一切未有所为,默观庶事之利害与群臣之邪正,以三年为期,俟得其实,然后应而作,使既作之后,天下无恨,陛下亦无悔。由是观之,陛下之有为,惟忧太早,不患稍迟,亦已明矣。臣恐急进好利之臣,辄劝陛下轻有改变,故进此说,敢望陛下留神,社稷宗庙之福,天下幸甚。」

赵煦阅罢奏章,寻思:「人人都说苏大胡子是个聪明绝顶的才子,果然名不虚传。他情知我决意绍述先帝,复行新法,便不来阻梗,只是劝我延缓三年。哼,甚么『使既作之后,天下无恨,陛下亦无悔』。他话是说得婉转,意思还不是一样?说我倘若急功近利,躁进大干,不但天下有恨。我自己亦当有悔。」一怒之下,登时将奏章撕得粉碎。


等等,名为「关系考」你咋拿武侠小说来凑字数了?

没办法,想找一点高太后驾崩前后 on 赵煦's side 的文字,找来找去竟然是金庸大大一枝独秀……我之前从没把《天龙八部》当历史小说看(书里关于耶律洪基的时间线很错乱,性格也相当失真,入侵中原走雁门关这条路更是emmmm),但重读了这一章,发现金庸居然还挺「尊重历史人物」,这段前面赵煦和奶奶临终前的对话、后面赵煦当面骂苏辙等内容,基本都贴合史实来的。

 

抛开这些文学想象不说,《哲宗本纪》中的赵煦,倒也并非完全不听苏轼的劝,他还真·默观了一段时间,没三年那么久,只有六个月。到次年三月罢吕大防、苏辙,再到四月十二日改元「绍圣」,想必那时他已完全想明白了「庶事之利害与群臣之邪正」,正式开始搞事。

 

他自然没有忘记苏轼,他在改元绍圣前下的最后一道诏书,就是「苏轼坐前掌制命语涉讥讪,落职知英州」。

 

我们看看当时的制词(中书舍人蔡卞拟):

讪上之恶,众憝厥愆;造言之诛,法谨于近。矧弹章之荐至,孰公议之敢私。爰正常刑,以警列位。端明殿学士兼翰林侍读学士、左朝奉郎、知定州苏轼,行污而丑正,学辟而欺愚。顷在先朝,稍跻清贵。不惟喻德之义,屡贡怀谖之言。察其回邪,靡见听用;遂形怨诽,自取斥疏。肆予纂服之初,开以自新之路。召从方郡,服在近班。弗讹尔心,覆出为恶。辄于书命之职,公肆诬实之辞。凡兹立法造令之大经,皆曰蠹国害民之弊政。虽托言于外,以责大臣;而用意之私,寔害前烈。顾威灵之如在,岂情理之可容。深惟积辜,宜窜远服。只夺近职,尚临一邦。是为宽恩,无重来悔。可特落端明殿学士兼翰林侍读学士,依前左朝奉郎,知英州。


制词中所依据的罪名其实是苏轼最近一次(元祐八年五月)被御史黄庆基弹劾之词[3],侧面说明,赵煦都没来得及深究苏轼究竟有什么过错,便急忙拿苏轼最近的一顶帽子来发落。

 

而此时,章惇还远在苏州,尚未接到出任尚书左仆射兼门下侍郎的诏令。

 

所以啊,让苏轼后半辈子倒霉的「元凶」是谁,那些坚信「皇帝只是听信谗言才贬的他」的姐妹们,可好好想想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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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为免大家产生「高太后一死赵煦就把苏轼赶出朝廷」的刻板印象,捋一下定州之行的具体时间线:

元祐七年月十一月二十三日,苏轼除端明殿学术、礼部尚书兼翰林侍读学士,苏轼上《辞两职并乞郡札子》《第二剳子》,在《第二剳子》中有句「若朝廷必欲臣受此职名,即乞除臣一重难边郡,令臣尽力报称,犹可少安。臣非敢自谓知兵,若朝廷有开边伐国之谋,求深入敢战之帅,则非臣所能办。若欲保境安民,宣布威信,使吏士用命,无所失亡,则承乏之际,犹可备数。伏望朝廷于此二者择一以处臣。非独在臣分义当然,亦朝廷名器不为虚授。」

元祐八年六月二十六日,苏轼除知定州(←这时高太后还在垂帘,这个旨意很可能是高太后下的)。

七月二十四日(←是的,在拖了一个月后),苏轼乞改知越州,《乞越州札子》里面有句「及近者蒙恩知定州,虽宠眷隆异,而自早衰多难,心力疲耗,实非所堪。但以求州得州,若便辞免,是有拣择,所以勉强拜命。今复念,定虽重镇,了无边警,事权雄重,禄赐优厚。若辞定乞越,于义无嫌。」该祈求被驳回,驳回的诏书对他挑挑拣拣的做派提出了批评「眷吾北围,虽无一日之虞,而中山巨屏,实难其帅,藉卿之重,姑辍以行。……以越为请,非朕所望也,所请宜不允。」苏轼此后仍然没有动身去定州,「先生虽补外,自此至九月尚留京师,行礼部事」。

八月一日,苏轼妻王闰之卒。

九月初三,高太后崩。

九月十三日,朝廷(←这时赵煦已亲政)再次下达(或重申)苏轼知定州的诏令。

九月十五日,苏轼与范祖禹同上《听政剳子》。

九月二十六日,皇帝直批书令起发赴任,不得面辞。苏轼上《朝辞赴定州论事状》。

 

很多苏轼传记写到这,茶味那叫一个扑鼻,什么被哲宗冷落了被迫害了不一而足。这也不赖传记作者,毕竟苏轼自己在《答杨济甫》里写道:「衰年责咎,移殃家室。此月一日以疾不起,痛悼之深,非老人所堪,奈何!奈何!又以受命出帅定武,累辞不获,须至勉强北行。家事寥落,怀抱可知。」在《东府雨中别子由》里写道:「去年秋雨时,我自广陵归。今年中山去,白首归无期。

 

但事实上,你苏轼当初求「重难边郡」,后来得「重难边郡」,这真怨不得谁吧?虽然不幸赶上丧妻确实令人心情抑郁,但这随手就是被迫害到「白首无归期」的调调也太……

 

 

[2]方诚峰《北宋晚期的政治体制与政治文化》总结过:

在元祐时期,臣僚在形容赵煦时,用得最多的词就是「渊默」或者「恭默」——「渊默谦恭」「端拱渊默」「恭已渊默」「渊默临朝」「天衷渊默」「渊默不言」「恭默不言」「恭默自养」「恭默靖重」「恭默思道」等等。显然,面对士大夫及祖母的督导,赵煦极少表露自己的想法。

 

 

[3]监察御史黄庆基在元祐八年五月上的札子非常内涵:

法者天下之平也,虽天子之尊不敢以喜怒而轻重,况于人臣乎?为人臣者苟欲废法以私恣喜怒,则上窃国柄,下贻民患,其祸非小也。按礼部尚书苏轼,天资凶险,不顾义理,言伪而辨,行僻而坚,故名足以惑众,智足以饰非,所谓小人之雄而君子之贼者也。陛下擢之于罪废之中,寘之于侍从之列,出守大藩,固宜奉法循理,而乃专以喜怒之私,轻废朝廷之制。……轼在先朝,恣为歌诗,谤讪朝政,有司推治,实迹具存。众皆以为罪在必死,独先帝怜之,止从轻典,送黄州安置。先帝之于轼,可谓有再造之恩矣,虽天地父母,无以过之。轼不能感戴厚恩,而乃内怀怨望,二圣陛下临御之初,以轼为中书舍人,轼因行制诰,公然指斥先帝时事,略无忌惮,传播四方,士大夫读之,有识者为之痛心,有志者为之扼腕。考轼之意,特欲刺讥先帝,以摅平昔之愤尔。……轼行贬吕惠卿诰云:「苟有蠹国以害民,率皆攘臂而称首。」夫先帝立法,乃欲与天下同利,岂有先帝之圣神英睿、冠绝百王如此,而乃肯从蠹国害民之谋乎?轼所行制诰皆在舍人院,愿陛下试取而观之,盖有声述不尽者

那时高太后还在垂帘,但令人意外的是,黄庆基札子中的陈述对象却是真·陛下而非陛下后面的高太后。高太后看到黄庆基的发言还当场与宰执大臣及赵煦讨论,ensure「先帝追悔往事,至于泣下……此事皇帝宜深知」。

苏轼当中书舍人时拟定的制词讥讽先帝这种冷饭,早就被炒过好几遍,高太后全都知道,但随着皇帝渐渐长大成人,这些冷饭在很多人眼里仍然有价值拿来炒一炒。黄庆基之流之所以在这种时候旧事重提,背景就是元祐七年皇帝大婚且年底行完郊祀后,朝野对于太后撤帘还政的呼声越来越高,不少「小人」为抱好未来的大腿,就开始新一轮的政治投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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