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次愉快的whataboutism

后知后觉了解到二苏粉世界最近发生的大事：

有营销号拿二苏CP做文章，把苏轼深陷乌台诗案、苏辙拿官职替他赎罪的兄弟情强行玩梗，玩成了什么「哥哥怕怕，弟弟捞捞」「苏辙一路升官至副宰相就是为了不停打捞苏轼」。

营销号的原视频（恶意指路：B站搜「苏东坡 弟弟救我」）基本从史实到解读都是狗屁不通（连我这种二苏黑看了都止不住司马昭摇头「人之乱编，乃可至于是乎？」），但视频本身意外地大受欢迎（可能00后、10后就吃这套？），现在B站上关于二苏的二创视频全都围绕这个梗在发散，引得「史实二苏粉」纷纷侧目，发文批判之。

这件事让我惊奇的其实不是营销号怎么突然在二苏身上发现了「新一轮」流量密码，而是二苏粉对这一轮流量的「友圈惊诧论」反应：

原来你们对正主被胡乱编派是有感觉的嘛！

原来你们也知道这种感觉不爽哦！

其实历史上的二苏粉，本就是编派正主的个中高手，也早就深谙给正主安人设来操流量的密码。

比如那个著名的「章惇是私生子、苏轼写诗讽刺他出身故而被报复」传言：

章子厚，人言初生时，父母欲不举，已纳水盆中，为人救止。其后朝士颇闻其事。苏子瞻尝与子厚诗，有“方丈仙人出渺茫，高情犹爱水云乡”之语，子厚谓其讥己也，颇不乐。（徽宗年间·佚名《道山清话》）

章俞者，郇公之族子，早岁不自拘检。妻之母杨氏，年少而寡，俞与之通，已而有娠生子。初产之时，杨氏欲不举，杨氏母勉令留之，以一合贮水，缄置其内，遣人持以还俞。俞得之云：“此儿五行甚佳，将大吾门。”雇乳者谨视之。既长登第，始与东坡先生缔交。后送其出守湖州诗，首云：“方丈仙人出渺茫，高情犹爱水云乡。”以为讥己，由是怨之。其子入政府，俞尚无恙，尝犯法，以年八十，勿论。事见《神宗实录》。绍圣相天下，坡渡海，盖修报也。所谓燕国夫人墓，独处而无祔者，即杨氏也。（南宋·王明清《挥麈后录馀话》）

知道这个传言的人，肯定比现在知道「哥哥怕怕弟弟捞捞」的人要多得多（毕竟被反复repeat+900多年的时间buff）。

但这个传言的逻辑实则非常好笑：苏粉为了论证章惇是个「恶人」，他们先自辱而不自知地指控了苏轼是个「烂人」——一个拿好朋友不幸家事开玩笑还写诗出来到处哔哔的大嘴巴。

然而，这么一个杀敌一千自辱八百的谣言，有哪位史料二苏粉站出来辩驳过什么吗？

据刘昭明教授的《关系考》，这个谣言一直流传过了南宋元明，直到清代王文诰编辑《苏文忠公诗编注集成》才察觉到这个段子的「自损」程度，不得已给了个辩诬：

公如知有其事，惟當憐惇之不幸，何忍揭其所生？且公陷臺狱，惇力解之，公謫黃州，惇力勸之，凡此皆可以明惇之心，不得以元祐國是爲雠而牵涉之也。此乃元符以後受惇害者，特揚其醜，借公爲播傳地耳。惇父子固不足惜，且公自海外還，聞惇滴雷，驚款彌日，且囑黄師是開慰其母，以是知必無此心矣。……《查註》、《合註》引以釋詩，即於公人品心術，殊有像，不可誣也，故爲正之。

我原先就算没看刘教授的《关系考》，我也是不信这个「恶人」报复「烂人」的叙事逻辑的，倒不是因为我觉得苏轼「应该」没那么差劲（即使苏轼在很多事件中的表现的确差劲），仅仅是相信章惇绝不是为了这种原因去报复朋友的人。

但看到那么多二苏粉如此相信这个「恶人」报复「烂人」的叙事，我只能遗憾地得出结论：

Ta们心中的苏轼，原来就是这么一个嘴欠到拿朋友家丑事随便开玩笑的人；

Ta们一边默认苏轼的这个人设，一边还吹这样的人是人见人爱的千古文人，并形成逻辑闭环：别人如果为此不爽，那是因为那些人开不起玩笑，是嫉妒他的文名和人缘。

当年南宋的笔记作者（其实也是当时的「营销号」啦）为了迎合社会上加强家庭内部纲常/惩罚通奸/歧视私生子等大众心理，编派出了这种「章惇出身就很烂，长大后也果然是个烂人，苏轼讽刺他讽刺得该」的烂段子，若干年后，现在的视频营销号up主们，为了迎合00后10后喜欢的哥哥弟弟骨科好磕CP观，也不惜编派出「废物哥哥能干弟弟」「冤种哥哥暖男弟弟」的烂梗——有一说一，我倒也没觉得这怎么就和「人见人爱千古文人」不能形成逻辑闭环了，这怎么就值得史料粉非得拿「苏轼哪里废物了他是唐宋八大家他关心民生做过不少好事实事比如修了伟大的苏堤」来反驳了（顺便一提，反驳的苏粉中有不少人在线教学：推荐大家去看林语堂《苏东坡传》，去了解真正的苏东坡！），你瞧这大流量，这不正说明他们仍然是人见人爱的吗，而且大家纷纷拿《明月几时有》磕二苏，这不挺千古文人的吗！

平常心，平常心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