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惇、苏轼关系的「甜甜圈」之谜(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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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绍圣年间,哲宗亲政,拜章惇为相,让人切齿的「打击报复」开始了!

 

……且慢,看了《年谱》,我倒也厘清了,其实二苏兄弟,早在绍圣元年(1094)四月之前就相继被降职(苏轼元祐八年九月就出知定州,绍圣元年四月贬知英州)/被外放(苏辙出知汝州),不在京师了——那时的章惇还在赴汴京的路上,还啥都没干呢。

元祐末绍圣初,针对二苏的敌意,其来源有四:

  • 哲宗赵煦本人:这个再明显不过,而且应该说,是最大因素,the reason to rule them all; 

  • 元祐旧臣:洛党、朔党不要太多,也包括没有明显派别但与苏辙反目的上官均等人(其实党争的过程相当混乱,我也分不太清这些大爷们掐架的细节);

  • 骑墙派:履历中新党旧党都站过的人,这些人为了「洗心革面」,肯定是要非常卖力地与过去划清界限,比如杨畏、来之邵、李清臣、林希等;

  • 新党核心:也就是章惇、曾布、蔡卞三人。算起来曾布本与二苏有旧交,章惇与苏轼有旧交,也就蔡卞从始至终与二苏没啥交情,在章惇未至汴京而二苏被降被贬的时间段,制诏都是蔡卞或林希(一个同样背叛了苏轼友谊的「小人」)写的。

 

当然,咱也实事求是,虽然不是章惇「亲自」把二苏赶出朝廷的,但二苏日后被一贬再贬的「悲惨过程」也确实跟章惇脱不了干系。


根据《北宋文人与党争》等研究专著,绍述新政期间一波又一波的打击报复浪潮,大致来源于中央朝廷的三种操作:

  • 以史料文字兴狱治案,如以「神宗实录案」报复了元祐史官中那些「极天下之文人」,包括吕大防、范祖禹、赵彦若以及苏门学士中的黄庭坚、秦观、晁补之等人;以「同文馆狱」报复了刘挚、梁焘、王岩叟、朱光庭等人(的儿子);

  • 「编类元祐臣僚章疏」,就是对元丰八年五月以后至元祐八年四月十一日终,臣僚章疏及申请事件逐名编类,修写成册,据以论罪,「被罪者数千人」;

  • 成立「看详诉理所」,这是效仿元祐旧党「诉理所」而成立的,旨在为了对被旧党放罪的反变法官员重新治罪,「缘诉理被祸者凡七、八百人」。

 

写到这,就涉及到一个苏轼粉可能「take it for granted」,但我曾为之迷惑过很久的重要议题:到底章惇是不是在「针对苏轼?

你要说章惇的「历史意义」仅限于他是个「奸臣」,而他是奸臣又得缘于他是苏轼的「死对头」,这一点太不值一驳了。

但你要说章惇的政治功绩中,刨开(现在看来)相对正面的恢复新法、西北拓边,他那恶评如潮的「对旧党的打击报复」,是否以对苏轼的打击报复最有代表性呢?——这一点也是值得商榷的。

 

前面我分析了,针对二苏的打击,不是自章惇始,甚至,他还什么都不用做,二苏就已经不在他眼前晃荡了。

 

而章惇回到朝廷,拜为尚书左仆射兼门下侍郎后,他的第一要务,当然也不是「打击报复」,哪怕就是「打击报复」,他的首要对象也不是二苏,而是已经挂掉的司马光、吕公著高太后

司马光吕公著都挂了,他祈求发冢斫棺;高太后也挂了,他乞奏追废宣仁圣烈皇后。——这两个要求太过离谱,哲宗显然不能同意。但可以从中看出,他80%的怒气所向。

 

死了的人,再怎么也杠不回来,活着的人中,作为打击报复的第二梯队,又有谁呢?——自然就是吕大防、刘挚苏辙

司马光、高太后是导致熙丰新法全废的元凶,而这三位,则是全废的忠实执行人(也是不遗余力打击新党人员的「激进派」)。苏辙们也打心眼里觉得新法误国误民,执行得尽心尽力,还把这当做是士大夫安民保国、匡扶社稷的好机会呢。而苏辙们具体做了什么,「编类元祐臣僚章疏」这个操作使得台省府旧账被一一翻出来,由不得章惇不看不了解。

你要说章惇是个爱报私怨的人,这个我是怀疑的,但你要说他为国事报公仇,那是肯定的。

坏国事者,特别是坏了他最在意的「边事」的人,还能有啥好下场?——他当上宰相出现在史料中的第一条施政记录就是「开列初议弃地者自司马光、文彦博而下凡十一人」以示哲宗(←这「弃地者」list中就有苏辙)。

 

再后面,打击报复的第三梯队,还有谁呢?——其实是谁已经不重要了,自有其他人代劳,去整理各类「宵小」的名录和罪状,做这种他一介首相没工夫细管的paperwork。

  

 

▷▷ 14

让我们重新回到「一贬再贬」这dark hour的线性进程: 

  • 先是绍圣元年(1094)三月苏辙去了汝州,四月苏轼去了英州。

  • 同年六月,苏辙降授左朝议大夫、知袁州,苏轼责授宁远军节度副使,惠州安置。七月,苏辙守本官,试少府监,分司南京,筠州居住(←请注意,是苏轼先@惠州,苏辙再@筠州)。

  • 绍圣四年(1097)二月,苏辙授化州别驾,雷州安置;同年闰二月,苏轼责授琼州别驾,移昌化军(即儋州)安置(←请注意,是苏辙先@雷州,苏轼再@儋州)。

  • 元符元年(1098)二月,诏吕升卿、董必并为广南东、西路察访,「章惇意欲使之尽害诸窜谪者」(三月四日罢升卿,后三日,董必自东路改使西路)。三月,董必奏知雷州张逢款待苏辙事,六月,苏辙移居循州。


虽然我在上一节说「章惇报复的人中,苏轼不是排在top梯队」,但苏轼的确是最早被章惇(领导的三省)发配至岭南的,那时其他旧党起码都还分散在内陆;而绍圣四年,其他人也陆续齐聚岭南后,苏轼又是走在了被谪儋州、远赴海外这「时代前列」——这也是导致章惇被钉上「历史耻辱柱」下不来的决定性的一步。

 

到底有什么必要,非得把一个当时最有名望的士大夫(甚至不是之一),贬谪到化外之地去呢?除了乌贼喷墨般浓稠的恶意之外,还能有什么合理的解释呢?

 

 

如果要说我这整篇文都是给章惇「洗地」,却洗不了这一点的话,其他的地也全都白洗。

 

所以我决定了,我!不!洗!

 

这就是「人性的扭曲,道德的沦丧」!

 

这就是彪炳千载的「一代奸相」!

 

陷害忠良(还给忠良们开恶毒玩笑)从来都是堂堂正正、理直气壮!


就扭曲,就沦丧了,怎么着吧?

……

……

(洗累了,先坐地撒个泼ing)

……

……

……

……

好吧,扶我起来,让我用这腐朽的声带继续洗——

 

我先以浅薄的史料阅读经验勉强总结一下(正史史料这一块也散佚得厉害),绍圣后期至元符年间,朝廷仍然持续打击苏轼的原因:

 

❶与绍圣初期针对二苏的敌意来自好几个方面相比,到了绍圣后期,这些「敌源」中,旧党、骑墙派都不存在了,但中廷始终活跃着以蔡卞、蔡京为首的党羽,这些人对打击苏轼非常有兴趣。原因是复杂的,其中之一就是蔡卞作为王安石的女婿兼门生,一直奉王安石及其新学为圭臬,而苏轼除了和王安石在政见上分多合少,在diss王安石的学术成就上也一直不遗余力。

另外,关于蔡卞是「整人boss」这一点,在当时的中廷似乎是个「共识」?除了曾布反复对哲宗喋喋的「章惇口、蔡卞心」,连登基没多久的徽宗都说过「惇于定策之际,罪恶固不待言,蔡卞阴狡害政,绍圣以来,伤害人物多出于卞,其罪更大于惇。

需注意,蔡卞从绍圣二年(1095)十月除尚书右丞成为章惇的副相(「编类元祐臣僚章疏」从绍圣二年底开始进行,也许跟这次任命有关系),绍圣四年(1097)闰二月又除尚书左丞(这个时间点恰好是苏辙@雷州、苏轼@儋州的时候),所以「一贬再贬」相关时间段史料中出现的「三省言」可推测基本就是「章惇口,蔡卞心」了。

❷要打击苏轼,也非常easy,因为材料都是现成的,罪名都是早就罗列好的,by旧党themselves。包括那些屡试不爽的苏轼两次为试馆职所撰的策题是否在诽谤先朝、元丰八年五月作诗「山寺归来闻好语」是不是在庆幸神宗死得好,这些都是元祐时代,被洛党朔党发明出来的——是不是很搞笑?元祐旧党本就是以「神宗做错了,我们要更化神宗朝」为旗帜聚集起来的,然而这帮人在互相倾轧时,用的借口居然是「你说神宗不好,真是大逆不道」。

❸打击苏轼,也是在迎合哲宗的「初心」。——说到这,我其实也不太明白哲宗这个小屁孩为啥如此反感苏轼,苏轼还当过他的侍读老师。只能粗略推测,除了苏轼被反复炒冷饭的那些黑材料,大概是由于高太后当年太喜欢苏轼,苏轼也太过迎合高太后(想想那个以皇帝名义治罪蔡确、再以太皇太后名义赦免的馊主意,哲宗本人看到后会是什么感想)。也许对哲宗来说,恶整苏轼,就是间接报复那个给自己童年带来无数阴影的高太后吧。而且,别忘了,哲宗讨厌苏轼,也不可能不讨厌苏辙,苏轼好歹还三次外放当地方官,苏辙可是一直盘踞中央,作为「君子贤臣」在小孩子的哲宗眼前蹦跶了八年。章惇都还没回朝的时候,哲宗就迫不及待地公开表达了这种厌恶,在苏辙面奏御试策题不应该诋毁元祐之政时,大声指责他「以汉武比先帝」「卿意但谓武帝穷兵黩武,末年下哀痛之诏,岂明主乎?」(←还被范纯仁当场劝阻:「陛下亲政之初,进退大臣当以礼,不可如诃斥奴仆」,侧面说明,以优待文臣为传统的北宋皇帝中,当众这么凶大臣的情况非常少见。)

对哲宗这种心智不太成熟的年轻人来说(他亲政时17岁,本也处在标准的青春叛逆期),如何还能更加恶心苏辙呢?不如把他最爱的兄长再狠狠地整一把。

当然,哲宗即使再厌恶二苏,你要说他一上位就想着把二苏一个雷州一个儋州,这肯定不是事实。在绍圣元年刚把苏辙外放到汝州时,有人敲边鼓「苏辙引汉武帝比先朝,止守近郡,请远谪以惩其咎」,他还说「已谪矣,可止也。」
但正因为他是个心智不成熟的年轻人,很容易受人「蛊惑」,即使已经贬谪过的人,如果再被构建出更恶劣的罪名,并附上确凿材料的话(有史料表明,哲宗本人也时常翻阅编类章疏,作为责降臣僚之依据),他估计就很容易「怒火重燃」了。而蔡卞之流为了不停地刷存在感,便迎合哲宗这初心,以「绍述」为名,将「在整人大业上不断推陈出新」作为宰执固位的手段。

 

这样,在多方力量绞合之下,就形成了一旦大范围打击元祐重臣,必定有苏辙,而要打击苏辙,又以打击苏轼为先的局面。

 

哲宗朝大规模贬窜元祐党人,前后有两次,一次在绍圣元年六七月,一次在绍圣四年二、闰二月。

苏辙的几次贬谪降官,都是与这两次批量打击同步的(并且和吕大防、刘挚同进退),而苏轼的被贬,则是在「批处理」之外的「落单」,惠州那次是「发配岭南急先锋」,儋州这次就是被「盛勇」追击的「穷寇」了[1]。

  

至于这个局面的形成,章惇是厥功至伟,还是仅仅顺其自然?——我唯一可以「洗」的地方就是,他并非「乐见其成」,但多半也是「无奈围观」。


其实到绍圣后期,他个人对「打击报复」已经不怎么上心了,他施政理念一直是主张「兼取元祐」,用人方面也愿意在认同绍述的大前提下擢引有才干的元祐党人(还因此在哲宗面前被同列攻击),他给哲宗进呈《新修海行敕令格式》时,面对哲宗问题「元祐亦有可取乎?」,就非常坦然地说「取其是者修立」。他对自己的职业期许,从来不是一个「专事打击报复」的首相那么简单。


而他也确实没空分心去围观。绍圣三年(1096)九月「帝以星变多主兵革」——哲宗终于决定正式继承他爹的开边大业了,从那时起直到元符二年末,他这个首相就全身心扑在西夏及吐蕃青唐战事上。

 

他为此有多劳心劳力呢?

 

枢密院的曾布跟他在议论边事上诸多不合,他为避开其掣肘,不惜绕过朝廷「同列预议」环节,直接给西北边将写私信,「令如其意指经营奏请」;在与西夏休兵讲和后,元符二年十月,他还单独与哲宗密谈,劝哲宗在收复青唐后乘胜再对西夏进击,「欲覆兴灵而后已」。——他对拓边西北这件事几乎是魔怔的状态,不是他好大喜功穷兵黩武,更多是在于,他担心自己任期内(或者悲哀一点地说,「在哲宗死之前」——那时哲宗的身体已经很不好)如果完不成这件事,恐怕大宋就永远做不成这件事了,毕竟,这事被司马光和苏辙们活活耽搁了八年。而灭西夏,既是神宗和荆公的遗志,也事关大宋未来国运。

 

这么看,刘教授的《关系考》中后半部分章惇的「失语」也说得通了,也许章惇的确没有公开或私下底针对苏轼发表过任何「我要整他」的言辞。只不过「整人大业」中的每一步进展,他作为三省首相,肯定是清清楚楚的。随着「编类章疏」的深入开展,苏辙苏轼元祐时期干了什么事,说过什么话,都是作为「呈堂证供」被一一揭发出来,并被加以审判。在此过程中,章惇主持的也罢,冷眼旁观蔡卞、蹇序辰等人操持也罢,反正,对于苏家兄弟的迫害,他就算不是ensure it,至少也不会阻止了——他干嘛要阻止?

 

 

此外,在每一波打击报复背后——大地板俺是「洗」不了了,但一些犄角旮旯还可以洗一洗——有一些细节也值得玩味:

❶先说绍圣元年(1094)六、七月那一波「大批量处理」,其中把吕大防、刘挚、苏辙三人一起打包「降授左朝议大夫,分司南京」,这背后的「道理」值得留意:

《苏颍滨年表》记事:绍圣元年七月丁巳,三省言:「近闻朝廷以吕大防、刘挚、苏辙落职降官,黜知小郡。臣始以谓陛下慈厚,不欲尽言,姑示薄责而已。今睹制词,在大防则曰睥睨两宫,呼吸群助,诬累慈训,包藏祸心;在刘挚则曰诬诋圣考,愚视朕躬,窥伺禁省,密为离间;在辙则曰老奸擅国,肆诋先朝,以君父为仇,无臣子之义。既及此矣,则罪重谪轻,情祛相远,伏望更加详酌,以正其罪。」监察御史周秩言:「朝廷议吕大防、刘挚落职,降苏辙三官,知小郡。臣愚窃以为未也。大防等罪尚可以为民师帅乎?然大防与挚始谪。姑易地再施行犹可也;辙之谪已再三矣,而止于降官,则不若未谪,而更容臣等极论之也。臣愚谓大防等罪不在苏辙之下,大防、挚、辙是皆言之而又行之者也。盖大防等所言、所行,皆害先朝之事。彼得罪于先朝,而轻论之,他日有得罪于陛下者,而重论之,于义安乎?吕惠卿以沮难司马光,罪至散官安置。则为人臣,宁犯人主,勿犯权臣,为得计也。且挚与辙讥斥先朝,不减于轼。大防又用轼之所谋所言,而得罪轻于苏轼,天下必以为非。

 

这大概是三省的头头——章惇本惇出面对整人大业指手画脚最直接的一次了(「看了制词觉得有问题」,这一眼挑出吏文毛病的风格非常「惇式」),而他指手画脚的点就在于:吕大防、刘挚与苏辙相比,是「罪重谪轻,情祛相远」,这三人与苏轼相比,又是「罪不减于轼,而得罪轻于轼」(←后半句虽是御史的发言,可以看作是受他指使)——这个奇怪的「比烂排行榜」设定,可据此探知章惇心目中「真政敌,真Guilty」之排序。



❷在苏轼于绍圣元年(1094)六月被贬去惠州后,第二年的三月,章惇的族兄、亦是苏轼好友的章楶,去广州当了知州(惠州是广州下辖)。

 

这一点让我颇感意外,了解宋夏战争史的,对章楶都不会陌生,他是从元祐末年就开创性地提出「筑垒浅攻」的防御战略,并在绍圣末及元符初宋夏的正式交战中取得平夏城大捷、夺得天都山-横山一线的北宋名将。我原本以为章楶是一直活跃在西北的,那天一翻章楶年谱发现,他在章惇当政期间竟有将近两年的时间(绍圣二年三月至三年年底)南下广州当了地方官,做了苏轼的顶头上司。

 

苏轼居于惠州期间,还发生了程之才作为提点广南路刑狱公事巡按广州事件(绍圣二年(1095)一月到的韶州),刘教授在《关系考》中把这锅算在章惇头上,认为正是章惇知道程之才与苏轼有多年宿怨,才故意派他去广州当提刑,好利用职权刁难苏轼。

然而果真如此吗?
程之才到了惠州,反而和苏轼「冰释前嫌」,断交四十余年后两人重新以亲家兄弟名义密切往来。事情的戏剧性转折,难道是偶然的吗?

章惇如果知道程之才和苏轼不合,肯定也知道,苏家并没有与程家完全绝交,苏轼苏辙一直与表弟程之元、程之邵相善,而程之元还曾在元祐五年(1090)为广南东路提点刑狱。

况且,章惇如果蓄意送程之才去「害」苏轼,那他干嘛「紧接着」送章楶这个苏轼的老朋友过去「看护」苏轼?

 

之前看到有苏粉说,苏轼在惠州,「山水看遍了,热带水果吃够了」,虽然「不得签书公事」,但通过程之才把当地官员指挥得团团转,给百姓解决了不少民生问题,完全没有踟蹰于困境的落魄样——这背后,是否有州府长官的「爱护与纵容」在里面呢?

 

 

❸至于那个被刘教授作为章惇「穷凶极恶、不依不饶、欲置人于死地」之罪状的「吕升卿、董必广南西路察访」诏令安排,《长编》494卷元符元年二月丙申条有说:「蔡京等究治同文馆狱,卒不得要领,乃更遣升卿及必使岭外,谋尽杀元祐党。」

——看吧,提议者是蔡京,蔡卞的哥哥,而董必又是蔡卞的党人,他们安排吕升卿一道察访,不过是「升卿兄弟与轼、辙乃切骨仇雠,天下所知」。这个事件其实是「同文馆狱」的余波,并不是针对轼、辙二人,锅基本可以甩在「蔡卞才是整人大boss」上面。

 

至于「曾布看不下去,都帮着在哲宗面前为苏轼求情」的段落(←被刘教授用来反衬章惇是多么冷酷无情),看史料原文(《长编》495卷元符元年三月辛亥条),曾布和哲宗的对话,画风其实是非常清奇的:

两人从「近闻遣吕升卿、董必察访二广,中外疑骇」说起,绕到「陛下知章惇、蔡卞近来相失……而惇尤疑蔡京」blabla,哲宗认真地问起「京与惇何以相失?」曾布便喋喋了一堆章惇如何招惹了蔡京的鸡毛蒜皮,总结「……惇为宰相,可按治便当按治,不当以闲语言激怒之尔。」

接下来——

上曰:「惇性轻率。」(←一个二十一岁的年轻皇帝如此忧心忡忡地评价他六十四岁的宰相)

布曰:「诚然,但惇虽轻率,议论亦多平直,卞之阴巧难测,愿陛下更加审察。」(←子宣啊,说好的同时抹黑惇、卞两人以抬高自己在皇帝面前的地位呢?怎么突然又给章惇开脱起来了?)

上微笑而已。(←君臣二人在「不能对章惇放弃治疗」的共识中达到了奇怪的和谐???)

 

 

 

▷▷ 15

到这里基本可以整理一下我的结论了:

章惇与苏轼交恶,发端于元祐元年,苏氏兄弟站队于司马光及高太后,把章惇排挤出中廷的当口。两人的站队表现,苏轼不算明显,他「出于公心」还为免役法和司马光公开杠过,但苏辙从非常积极地攻击蔡确和韩缜,到「不得不」随大流地上奏《乞罢章惇知枢密院状》,就是明显地不顾是非、只论敌我地站队。

 

至此,我想起苏粉都很认可的《宋史·苏辙传》的结论:辙与兄进退出处无不相同。

 

但通过对章惇态度的比较,很明显,两人还真·不那么一条心。

 

苏轼在元祐初期,肯定还记挂着乌台诗案的「恩情」,和章惇保持着(至少表面上的)友谊,在政见上,也难得愿意「不合时宜」一把地有限支持章惇。

相比之下,苏辙就「识时务」得多,出于投桃报李也好(司马光把他俩召回的朝廷),为仕途前景「壮士断腕」也罢,他都得坚定地站在司马光和高太后一边。即使他本人对司马光的真实评价并不高(《乞选用执政状》就说到司马光「虽有忧国之志,而才不逮心」,《亡兄子瞻端明墓志铭》也专门记载那个许靖的典故,暗示司马光只有虚名),即使他清楚地知道「章惇说得对」,但他看章惇,就和其他人一样,几乎是在看一具尸体了。所以他能毫不留情地写下「朝廷大政出于其口,而行于其手,小有龃龉,贻患四方。……故臣乞陛下,早赐裁断,特行罢免,无使惇得行巧智以害国事。」

 

估计自己弟弟放出这一招,当哥哥的也有点难堪吧,苏轼是否和苏辙「统一过思想」不得而知,但苏轼看似仍有一点点想要挽回情分的意思,于是章惇知扬州时,苏辙《章惇知扬州》的制词像是苏轼借笔在开解他,章惇提举洞霄宫后,苏轼还给他寄去了不知安慰还是恭喜的《归安丘园》。

 

如果章惇是出于苏辙在元祐元年的表现而疏远了苏轼(或者用我一开头的说法:他终于决定「放弃」这段本就不牢固的友谊),那么章惇在绍圣「卷土重来」后,对苏轼的打击报复,就更是跟苏辙在元祐期间的政治言辞和作为密切相关。

 

这个「相关」,主要体现在:他一方面要辛苦地将苏辙(及其同党)的「倒行逆施」拨乱反正,一方面也要把苏辙等人肉体输送到岭南。

 

以上,就是我在最开头说的,「苏辙是导致章惇、苏轼二人关系变坏的元凶」的真正含义。

 

苏轼作为兄长比苏辙名气大得多,风头也出得多得多,但就「政治敌对势力」这个层面而言,苏辙既(继承司马光遗志)从实操上破坏了熙丰新政(财政上从内到外罢停了新法的理财手段,军事外交上对西夏妥协退让),也(与他哥一道)从理论上和舆论上对新党群体予以污名化,政治姿态上也是最不妥协、最不退让、最「冰炭不容」的那一类,因此对章惇而言,苏辙这样的人才是继司马光后(活着的人类中)对新法最大的威胁。——相较之下,针对苏轼个人,章惇还真没什么特别实锤的要恶毒整治的举动,无非是在蔡卞之流以三省名义牵头的整人大业涉及到苏轼时,他没有阻止。而天下人都以为他最厌恶苏轼时,他还有派章楶这个与苏轼友善的「真·自己人」去广州给苏轼当顶头上司的迷惑举动

 

而苏轼比起苏辙,看似受到了更多的打击报复,除了算是一种「连带效应」,也是因为不止有一个章惇,想整苏轼的人可是排了长队。

 

但后世的我们看来,那些排队整苏轼的人都消失了,只留了一个章惇来背这口千年巨锅。

——谁让你独相六年呢!

——谁让你曾经跟苏轼好过呢!

 

欲执权柄,先承锅重吧。

  

 

▷▷ 16

章惇和苏辙的「孽缘」至此结束了吗?似乎还没有。

元符三年(1100)正月,哲宗崩,徽宗即位。章惇因发生了著名的「端王轻佻,不能君天下」事件,自己给自己判了一个漂亮的「政治死刑」,在九月当完山陵使后,就被外贬出京。

 

二月癸亥,苏辙量移永州安置,写下的《次韵子瞻和陶渊明杂诗十一首〈时有赦书北还〉》中有一句「幸无薪炭役,岂念冰雪冷。平生笑子厚,山水记柳永。

 

这里这个「子厚」,很可能指唐代的柳宗元柳子厚(柳宗元曾被贬为永州司马,在永州呆了十年),但是,会不会也可能暗指另一位「子厚」呢?——由副标题「时有赦书北还」可联想,在这时移世异的当口,他和兄长都不可避免地会想起「那个」子厚,也听说了「那位大人」的狂妄之语,也忍不住想嘲笑一下「那个章子厚,早晚会有今天」吧?

 

 

After all,苏辙在崇宁元年(1102)闰六月于汝州安葬苏轼并撰写《亡兄子瞻端明墓志铭》——让后世苏轼粉「失望」的是,这个墓志铭里,苏辙居然并没有对那个害惨他们兄弟俩的万恶之源大加批判,反而轻飘飘地给了一个「旧善」的title,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我想,这不仅仅是他遵从苏轼临死前给章惇季子章援回信的「主题思想」,更是重新审视了几十年来章惇与苏轼、与他自己的交往历程,而给出的一个虽是充满遗憾、但也充满怀念的称呼吧。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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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苏轼被贬儋州,史料中并没有书写正式原因,连点制诰词都没有(苏辙@雷州起码有个「制略曰」),这就留下了空间给后世瓜众开脑洞,说是章惇看到了苏轼诗句气恼他在惠州过得太舒适云云。俺也没有材料证明章惇不是因为这个,只不过可稍加留意的是,与苏轼同一时间被贬的还有两个人:「韶州别驾,贺州安置范祖禹,移送宾州安置;新州别驾,英州安置刘安世,移送高州安置。」这刘安世、范祖禹有什么典故呢?元祐四年末,宫内在坊间寻找乳母,传闻有宫女怀孕,当时刘安世和范祖禹信以为真,上疏高太后,让她对小皇帝严加看管(那时赵煦才十二岁)。赵煦后来回忆说,他某日觉身边宫女「十人者非素使令,顷之十人至,十人还,复易十人去,其去而还者皆色惨沮,若尝啼泣者」,后来才明白,这是「因刘安世上疏,太皇太后诘之」——长大后的赵煦对这两人的感情可想而知。而苏轼的贬谪与这两人一起,值得玩味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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