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休、太初不能胜也”

关于钟会对杜预讲过的那句夸奖姜维的名言:

「以伯约比中土名士,公休(诸葛诞)、太初(夏侯玄)不能胜也。」

 

出于CP脑可以想当然地认为:情人眼里出西施嘛!

巧的是,钟会眼里的“姜西施”(先不论他的性别样貌与年龄)恰恰还真怂恿过钟会向范蠡学习:「今君大功既立,大德已著,何不法陶朱公泛舟绝迹,全功保身,登峨嵋之岭,而从赤松游乎?」

 

不过抛开CP脑,我也的确好奇,就算钟会要夸姜维,夸点为何是拿他和诸葛诞、夏侯玄两人比呢?况且这两人还都没有好下场(一个叛乱兵败被杀,一个下狱被处刑),这真的是夸奖吗?

 

后来看了唐长孺的《魏晋才性论的政治意义》受到些启发,想到不管怎样,我们还是先得从政治角度来看历史上出现的人物和其言论,毕竟,二十四史的本质就是政治史,能以《XX传》出场的人物,都是政治人物。

 

那么钟会,刨开他在玄学、书法等方面的文艺名声,他本质上也是个政治人物,还是当过司隶校尉,“典知密事”掌握机要的权臣。

加上他当时已是魏国的高官(因伐蜀成功升任司徒位列三公),也是司马集团的肱股之臣,本身就掌握着重要的人事推举权,那么他对一个人的评价(并且这个评价被记录在史书中,还是对着自己的长史说的),肯定是带有对这个人政治上的观察和判断,以及人事任免的意见(这一点在史书中非常明显,一旦某高官给出对某人的评价,往往紧跟着记录的就是此人的仕途变动)。

 

说到诸葛诞和夏侯玄,看这两人在政治上的履历,一个官至征东大将军(淮南二叛后),一个曾是征西将军(督雍凉军事,跟随曹爽参与了兴势之战)——都在军事上颇有地位和建树,所以,拿姜维这个前蜀汉大将军对标这两人,也算是同一个Level。

 

而既然钟会认为“姜维比诸葛诞、夏侯玄更胜一筹”,那么这“胜”是胜在哪方面呢?

是说姜维比诸葛、夏侯更会打仗?倒未必,一方面,军事上的成败不是为将者一个人说了算,另一方面,钟会应该也不是浅薄的对比武力值、以成败论英雄的人,而且诸葛、夏侯两人身份复杂也不是单纯的武将,猜测应该仅是着眼于三人之间的某个共同点来说事。

继续翻看诸葛诞、夏侯玄两人的军政履历:夏侯玄在高平陵之变后从雍凉前线被司马懿召回朝架空,几年后与李丰等人密谋政变除掉司马师却被司马师反杀,而诸葛诞是看到好友邓飏、夏侯玄等先后被诛杀,又在司马昭召他入朝当司空时十分害怕,遂在寿春发动了淮南三叛。

看来,两人在魏廷有过“军事上的巅峰”后,迎来的都是因司马氏的猜忌而导致的惨败收局。

 

说回到姜维,在魏灭蜀之战开始以前,他也恰恰刚经历了过政治生涯上的低谷——因得罪宦官黄皓,在最后一次北伐失败后,没有回成都,而是带领大军“避祸沓中”。

同样是受到主上的猜忌,同样是处在可能被解除军权的“将在外”的当口,夏侯玄出于君臣道义乖乖回朝交出了军权被架空被害死了,诸葛诞则是直接舍弃君臣道义被逼谋反被杀死了,但姜维的表现与两人却都不一样——既不是听从皇帝(和反对北伐派)的摆布乖乖回朝交出军权去当益州牧,也不会背叛国家搞叛乱或投降敌国(虽然敌国本是故国吧),还仍然忠心耿耿地为国守边,成为抗魏的顶梁柱。

姜维作为臣子无亏大节,不拘小节,忠君爱国是一定的,但朝廷的命令选择性地服从,该抓在手里的绝不放手,而该坚守的义务也绝不松懈。

 

不知这是否就是钟会看来“公休、太初不能胜”的地方?

 

除此之外还有一点,也是我看《魏晋才性论的政治意义》一文直接想到的,钟会本身也参与了玄学中“才性论”这个重要议题的讨论,还写过《四本论》,“四本”就是指“才性同,才性异,才性合,才性离”四种观点,都是讨论才华与品性(“性”有时解释为“操行”,有时解释为“本质”)的关系。

《世说新语·文学篇》刘孝标注引《魏志》:「会论才性同异,传于世。四本者,言才性同,才性异,才性合,才性离也。尚书傅嘏论同,中书令李丰论异,侍郎钟会论合,屯骑校尉王广论离。文多不载。」

似乎钟会是四本中持“才性合”这个观点的代表人物,而“才性合”具体是啥意思呢,鉴于钟会的文章早已佚失,我们可以从另一个人的传记《魏志·卢毓传》中略知一二:

前此诸葛诞、邓扬等驰名誉,有四窗八达之诮,帝疾之。时举中书郎,诏曰:「得其人与否,在卢生耳。选举莫取有名,名如画地作饼,不可啖也。」毓对曰:「名不足以致异人,而可以得常士。常士畏教慕善,然后有名,非所当疾也。愚臣旣不足以识异人,又主者正以循名案常为职,但当有以验其后。……」……毓于人及选举,先举性行,而后言才。黄门李丰尝以问毓,毓曰:「才所以为善也,故大才成大善,小才成小善。今称之有才而不能为善,是才不中器也。」丰等服其言。

卢毓这句话是说:才本来是用以行善事的,大才就能成大的善事,小才也可以成小的善事。如果说一个人有才,可是不能行善事,那就是才不中用,也就是无才。

 

唐长孺在文中认为卢毓的议论相当于“才性合”,假设钟会本人的观点与卢毓类似,那么从才性论的角度来看他对“名士们”的品藻,是否可以推测:

诸葛诞、夏侯玄本是当世的大才,但因为时运命数等原因,没有建立起真正的功业,没有达成“大善”,还都落得个Bad Ending,所以在才性的合契上,终归差了点意思;

而姜维这个人,以他在蜀汉的表现,既是“大才”(位极人臣),也成了“大善”(赫赫军功,擎天之柱),加上他的操行私德也风评良好,所以在“才性合”的梯度里,他应该算是分值很高了——emmm也就比钟会本人低一点吧。

 

综上,钟会这段关于姜维和诸葛诞、夏侯玄的对比议论,既可能是就三人的军政履历来进行切实比较,也可能是在清议的范畴内进行才性的抽象评判。无论偏重哪方面,钟会给出这样的评价,背后的意图就是朝廷人事的选举安排。

 

他伐蜀成功了,收降姜维了,在那个时候对着自己的长史又给出了这样的评价,言下之意就是,等到他们班师回朝、风光受赏之时,他——作为尊贵的司徒大人&晋公的心腹红人,自然可以给到姜维比曾经的诸葛诞、夏侯玄更荣耀的官职(——这一点其实可以跟同篇《姜维传》中,前面诸葛亮多年前写给参军蒋琬的信来对照,钟会这句话所在的原始语境和内容结构与诸葛亮的信应该是相似的:先说姜维此人哪儿哪儿好,怎么怎么强,“跟中土名士相比,公休、太初不能胜也”,归国后应觐见晋公,建议授予其XX官职,从事XX的工作)。

 

或者进一步,他jio得可以把姜维捧成曾经的诸葛诞、夏侯玄那样的名士标杆,打造成出身良好、经历传奇、战功卓著的实力军事大将,未来随他一起继续征伐天下(=征吴)。

 

——哈哈,YY是丰满的,现实是骨感的,钟会这么看好姜维,姜维却是个不领情的。不过也侧面说明,他如果真·想着给姜维高官厚禄,那么他起码当时还是想着回国去当他的司徒,还没有谋反心思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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